吴永年在泰和县遭遇的阻力与发现的积弊,通过不同渠道,最终都汇聚到了大明的心脏紫禁城。
西苑精舍内,朱厚照的御案上。
一边是吴永年言辞恳切、数据详实的奏报,详细描述了鱼鳞册失真、寄庄田隐匿、胥吏与豪强勾连等触目惊心的现状;
另一边,则是都察院几位御史联名弹劾吴永年“行事操切,酷吏扰民,恐激生变乱”的奏章。
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映照着朱厚照脸上复杂的神情。
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早已预料到的凝重。
这些问题,他并非不知。
来自后世的灵魂,让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个王朝步入中期后,土地兼并、赋役不均、吏治腐败几乎是必然的痼疾。
他推行的改革,正是要刮骨疗毒。
只是,当这“毒”如此具体、如此顽固地呈现在面前时,依然让人感到窒息。
“杨先生,你怎么看?”
朱厚照将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杨廷和,将那份弹劾吴永年的奏章推了过去。
杨廷和快速浏览一遍,脸上看不出喜怒,沉吟片刻后,缓缓道:
“陛下,吴永年所行,乃奉旨办事。其所奏泰和积弊,臣细观之,恐非一县之独有,实乃东南乃至天下诸多州县之缩影。此弊由来已久,盘根错节,牵涉众多。吴永年锐意进取,其心可嘉,然其手段,或可更圆融些。都察院诸公所虑,亦非全然空穴来风,若处置不当,确有可能引发地方动荡。”
他这话,既肯定了吴永年揭露问题的价值,也指出了其行事可能带来的风险,更点明了问题的普遍性和复杂性,可谓滴水不漏。
朱厚照微微颔首:“朕明白。积弊如山,非一日可平。吴永年如同一个探路的卒子,他触碰到的,是冰山一角,也是整个利益网络的敏感神经。都察院这些弹章,不过是那网络感受到威胁后,做出的本能反应。”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全图》前,手指划过江南、江西等鱼米之乡。
“土地、人口、赋税,乃国之本。本不固,则国不安。清丈田亩,厘清丁口,非为与民争利,实为固本培元,让该纳税的人纳税,让无地少地的百姓能喘口气。这道理,朕懂,杨先生懂,吴永年也懂。但那些靠着隐田匿户、转嫁税负而肥己的豪强胥吏,他们不懂吗?不,他们懂,但他们更在乎自己的利益!”
他的声音逐渐转冷。
“所以,光靠一个吴永年,光靠几道旨意,是不够的。需要更多的‘吴永年’,需要更完善的策略,也需要……更强硬的手段。”
杨廷和心中一凛,知道皇帝决心已定。
他躬身道:“陛下圣明。然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需恰到好处。臣以为,当下之计,可明暗结合,多管齐下。”
“哦?细说。”
“明面上,陛下可下旨申饬都察院那几位御史风闻奏事,不明就里,重申清丈国策之必要,为吴永年正名撑腰。同时,令户部总结泰和县初步经验,拟定《清丈田亩及厘定赋役暂行细则》,明确奖惩,下发各州县参照执行,使地方官有章可循,亦堵悠悠众口。此乃‘明’策。”
“那‘暗’策呢?”
“暗地里。”
杨廷和压低了声音。
“需加强监察。可遣干练科道官员或陛下信重之内臣,为‘清丈御史’,分赴重点行省,明为巡视,暗则访查,监督地方官推行情况,密折奏报。对于如泰和刘家这般冥顽不灵、证据确凿者,当择一二典型,严惩不贷!籍没其非法所得,重治其罪,以儆效尤!唯有让天下人看到朝廷之决心,看到对抗国策之下场,方能真正推动变革。”
朱厚照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杨廷和此策,老辣周全,既维护了朝廷体面,又给予了实际支持,更准备了雷霆手段。
这才是他需要的,能够替他统筹全局、落实意志的首辅。
“准!”
朱厚照果断道。
“就依先生之言。明发上谕之事,由先生会同内阁、户部办理。派遣‘清丈御史’之事,朕会交代石文义,从锦衣卫及科道中遴选可靠之人。至于典型……”
他目光微寒,“告诉石文义,泰和县的证据,要加快搜集,务必扎实!朕,等着用!”
杨廷和领命而去。
朱厚照独自站在地图前,心中思绪翻腾。
他知道,清理旧账的同时,必须为帝国找到新的活水。
土地兼并导致大量农民失地,成为流民或佃户,是社会动荡的根源。
仅仅是把土地丈量清楚,把税赋收上来,还不够。
必须创造新的谋生之路,吸纳这些剩余的人力。
他的目光不由投向了南方,投向了广州,投向了月港。
王良在那里打开的海外贸易局面,文贵在那里经营的海疆,或许就是未来的答案之一。
优质的丝绸、瓷器、茶叶需要更多的人来生产,远航的船只需要更多的水手和工匠,港口码头需要更多的劳力……或许,是时候引导部分资本和人力,从土地转向这些新兴的领域了。
但这需要时间,需要更稳定的内部环境,也需要更强大的海军来保障航路安全。
一切,都绕不开眼前这场艰难的土地清丈。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
他拿起朱笔,在吴永年的奏报上批下一行字:“卿之所奏,朕已深悉。弊政之深,非汝之过。但放手去做,朕为卿主。遇有难决之事,可密折直陈。”
他要用吴永年这把刀,继续劈砍下去,直到劈开这厚重如铁的利益壁垒,为帝国的未来,劈出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