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曼依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在孙大成心上最软也最硬的地方。他看着妻子担忧的脸,又看了看女儿,他慢慢地,用胳膊撑着身子,从潮湿的地铺上坐了起来。动作很慢,每动一下,骨头缝里都像是灌了铅,又酸又沉。
但他还是坐起来了,挺直了那副被病痛和绝望压弯了的脊梁。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死灰般的寂静被打破了,两簇火苗重新燃起,虽然微弱,却倔强地跳动着。
“玉霞,给我找件干衣裳。”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王玉霞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包袱里翻出唯一一件还算干爽的旧褂子。
孙大成换上衣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走出帐篷,外面的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脑子却清醒了不少。
他没理会身后王玉霞“你病还没好”的呼喊,径直朝着分发物资的地方走去。
林曼依正指挥着人搭设新的医疗帐篷,看到孙大成过来,她只是瞥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继续发号施令,仿佛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过路人。
孙大成也不说话,他走到堆放救济粮的油布前,那里挤满了面带菜色的灾民,因为人多,秩序有些混乱。
他二话不说,扛起一袋百十斤重的米袋,走到分发点,用嘶哑的嗓子吼了一声:“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谁都有份!”
他这一声吼,比村干部用铁皮喇叭喊半天都管用。灾民们看着这个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走路都还打晃,却硬是扛着一袋粮食的汉子,嘈杂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自觉地排成了长队。
孙大成就在那里站着,像一根标杆。他病得厉害,站一会儿就头晕眼花,但他咬着牙,死死挺着。有人想插队,他一个眼神扫过去,那人就缩了回去。
他帮着登记,帮着分发,直到最后一户人家领到粮食。然后,他又去帮着维持秩序,组织青壮年加固窝棚,挖排水沟。
他没再躺下。发烧还没退,他就用冷水浇头。浑身没力气,他就用牙关顶着。他话不多,但只要他出现在哪里,哪里的混乱和恐慌就会平息下来。人们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主心骨。
这个汉子虽然病着,但他的精神没倒。只要他不倒,柳树湾的魂就还在。
一个礼拜后,连绵不绝的雨终于停了。洪水像一个吃饱喝足的巨兽,懒洋洋地开始退去。
速度很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山下那片汪洋,慢慢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
留下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淤泥。厚厚的、灰黄色的淤泥,覆盖了一切。房屋、田地、道路,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平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散发着腥臭味的泥沼。
上面还零星地散落着一些房梁木板、破烂家具和牲畜的尸体,在初晴的太阳下,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尹其怀组织着村民们下山,回到他们曾经的家园。可是,许多人站在那片泥地前,茫然四顾,竟然找不到自己村子原来的位置。泄洪区不止柳树湾一个地方,几个村子连成一片,都被夷为了平地。最后,还是靠着几棵在洪水中侥幸没有被连根拔起的老树和远处山体的方位,才大致确定了柳树湾的范围。
家,真的没了。
在皖南县政府的统一安排下,重建家园的工作开始了。人们从悲伤和茫然中挣脱出来,默默地开始了劳作。
王玉霞也回到了杨柳镇,学校的校舍塌了一半,她带着几个老师,和学生家长一起,清理废墟,准备重建。
要说这场洪水里最伤心的,不是失去了房子的孙大成,也不是失去了全部家当的村民,而是黄仁贵。
这位曾经的地主,自从家产被分了之后,就一直哭穷,说自己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可谁也不知道,他偷偷在自家那间不起眼的小屋的地底下,埋了好几个瓦罐,里面装满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袁大头和几根小黄鱼。那是他的命根子,是他东山再起的全部希望。
洪水一来,房子塌了,地基被冲得稀烂。他那点秘密,也就藏不住了。
重建工作开始后,村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原来的地基上挖土,打实,准备重新做土坯。这天,一个叫孙二柱的后生正在自家原来的院子里挖泥,突然,“当”的一声,铁锹像是碰到了什么硬东西。
他以为是石头,就换了个地方挖,可没挖两下,又是“当”的一声。他好奇起来,用手扒开湿滑的淤泥,一个黑乎乎的瓦罐口露了出来。他用力一撬,瓦罐盖子松开了,里面,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片银光闪闪。
“大洋!是袁大头!”
孙二柱失声惊叫起来。
这一声喊,像是在平静的泥沼里扔下了一块巨石。周围的村民们立刻围了过来。只见那瓦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摞银元,少说也有一两百块。
“俺也挖到了!”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惊呼。另一个村民也从泥里刨出了一个瓦罐,里面虽然没有银元,却有几根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黄鱼!
整个柳树湾的工地上都沸腾了。人们像是忘了重建家园的辛苦,也忘了失去亲人的悲痛,都疯了似的在自家的地基上挖了起来。
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就像挖宝藏一样。今天你家挖出十几块大洋,明天他家刨出个金戒指。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集中在黄仁贵家老宅的周围。
答案不言自明。
黄仁贵整个人都傻了。他看着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财宝,被一罐罐、一件件地从泥里刨出来,在村民们的手中传递,发出兴奋的欢呼。
他心疼得像是被人用刀子在剜肉。他想冲上去抢回来,可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他没那个胆子。他只能瘫坐在泥地里,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哭他那见不得光的家底,全见了光。
尹其怀得知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他看着那些被村民们挖出来的金银,脸色变得十分严肃。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兴奋的人群说:“乡亲们,静一静!这些都是无主财物,按照规定,我们必须上报县里,由组织统一处理!”
村民们的热情一下子被浇了一盆冷水,议论纷纷,但没人敢说什么。
就在这时,孙大成走了过来。他拦住了正要派人去县里汇报的尹其怀,把他拉到一边。
“书记,这事能不能先别报?”孙大成压低了声音。
“不报?大成你糊涂了!这是国家财产,不上缴是犯法的!”
尹其怀瞪着眼。
“书记,你听俺说。”
孙大成指了指那一片废墟和满身泥浆的村民。
“现在全村上下,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吃饭全靠县里救济。重建家园,买木头、买瓦、买工具,哪样不要钱?县里也很困难,能拨给我们的有限。俺们不如留下这些钱财,自己买材料,自己动手,先把房子盖起来,不给县里添负担。你看如何?”
孙大成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实际。在他看来,这些钱与其上缴国库,不如先用来解决全村几百口人的燃眉之急。
尹其怀听得心惊肉跳。他没想到孙大成胆子这么大。私自截留上缴物资,这在当时,是顶风作案,是严重的政治错误,搞不好要被撤职查办的。他当了这么多年干部,最怕的就是犯这种错误。
“不行!绝对不行!”
尹其怀连连摇头,态度坚决。
“大成,你的心是好的,但这个险冒不得。规矩就是规矩,我们不能破坏。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孙大成看着一脸决绝的尹其怀,知道说不动他,只能沉默地叹了口气。
最终,尹其怀还是把情况上报了县里。不过,因为柳树湾村村民们主动上缴了挖出的所有金银财宝,总数额还不小,县里对柳树湾的“觉悟”大加赞赏,认为他们在遭受如此大的灾难后,还能保持高尚的品德,实属不易。
因此,县里决定对柳树湾的重建工作给予重点支持。不仅多拨了一批木材和石灰,还特地派人下来,对这些财宝的原主人黄仁贵,进行了一场公开的“严肃教育”。
教育会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进行。黄仁贵被叫到台前,县里来的干部声色俱厉地批评他“思想落后”、“私藏财产”、“妄图复辟地主阶级生活”的错误行为。
黄仁贵耷拉着脑袋,听着一句句批判,面如死灰。他算是明白了,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洪水,不仅冲走了他的房子,也彻底冲走了他的老底和最后一点念想。
有了县里的支持,重建工作快了不少。孙大成带着三队的汉子们,干得比谁都卖力。他们脱坯、和泥、砌墙,从早干到晚。没有谁家是特殊的,孙大成自己家,也和所有村民一样,盖的是最简单的土坯房,顶上铺着茅草。
重建工作持续了整整三个多月,天气渐渐转冷,冬天来了。
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柳树湾的家家户户,总算都有了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光秃秃的土地上,也种上了冬小麦。
绿油油的麦苗从泥土里钻出来,给这片死寂的土地带来了一丝生机。只要这批麦子能撑到明年夏天成熟,大家的日子就算能熬过最难的时候。
这段时间,所有人的口粮,都全靠县里按人头拨下来的救济粮。每家每户都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稀饭清得能照出人影。
一九五五年的春节,就在这样艰难的氛围中到来了。
往年这个时候,村里家家户户杀猪宰鸡,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和肉香味。可今年,整个柳树湾村都静悄悄的,空气里只有清冷的寒风和若有若无的麦苗气息。
家家户户的年夜饭,就是一锅稍微稠一点的玉米糊糊,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连块糖都吃不上。柳树湾村,彻彻底底地进入了最困难的时期。
然而,困难好像没有尽头,越到后面,日子越发艰难。
过年前两天,孙大成安顿好村里的事,准备去杨柳镇接王玉霞和孙月回家过年。以前还能搭村里的马车,现在马和车都在洪水中没了,他只能靠两条腿走。
几十里路,他走了大半天,到镇上时,天都快黑了。
他来到王玉霞在学校的宿舍,一推门,却愣住了。不大的房间里,堆着好几个大包小包,有棉被,有衣物,还有一口袋白面和一块腊肉。
“这是什么呀?这么多东西,可惜我没有马车,怎么拿得回去!”
孙大成看着这些东西,又高兴又发愁。
王玉霞正给女儿穿一件新棉袄,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你刚才来的时候,在我们学校门口,没看见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吗?”
“看到了啊,突突突的,声音老大。可那跟咱有啥关系?”
孙大成一脸不解。那是个稀罕玩意儿,他路过时还多看了两眼,铁家伙,崭新锃亮,威风得很。
“你等着吧!”
王玉霞卖了个关子,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热水,自己却坐在椅子上,一副不着急走的样子。
孙大成喝着热水,心里直犯嘀咕。正想着,宿舍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探了进来,是翠花。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工装、戴着帽子的年轻人,看着像个技术员。
“教官,王老师,东西都收拾好了?”翠花笑着问。
“收拾好了,就是……”孙大成指了指地上的大包小包。
翠花没接他的话,而是把身后的技术员让了进来,对孙大成说:“教官,介绍一下,这是县农机站的刘师傅。门口那台拖拉机,是县里奖励给咱们镇的,文镇长特批,先给你们柳树湾用,帮着开春耕地。刘师傅是来教你怎么开的。”
孙大成脑子嗡的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技术员小刘很客气,递给孙大成一支烟:“孙队长,听说你以前开过汽车?那这玩意儿就好办了。手扶拖拉机,原理简单,我跟你讲一遍,你上去试试就会了。”
孙大成哪里只是开过汽车,坦克他都摸过。他接过烟,憨厚地笑了笑,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他跟着刘师傅来到学校门口,跳上了那台红色的手扶拖拉机。柴油机的味道,冰冷的铁家伙,让他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刘师傅把离合、油门、档位讲了一遍,孙大成听得连连点头。等刘师傅讲完,他摇响了发动机,只听“突突突”一阵爆响,一股黑烟冒出,拖拉机剧烈地抖动起来。
孙大成握住扶手,挂上一档,松开离合,车子猛地一冲,随即稳稳地向前开去。他在操场上转了两圈,从生疏到熟练,不过是几分钟的功夫。
刘师傅看得目瞪口呆,直夸他是天才。
就这样,在镇上人们惊奇羡慕的目光中,孙大成开着这台崭新的拖拉机,载着王玉霞和女儿,还有那几大包过年的东西,突突突地向着柳树湾村出发了。
孙月兴奋地站在爸爸身前,小手扶着冰凉的铁皮,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大声地笑着。
王玉霞坐在车斗里,用棉被裹着身子,尽量跟车斗里的一桶柴油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