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的火盆还燃着,余烬泛着暗红。陈砚站在廊下,袖中竹片轻轻摩挲指尖。他没有回头,只道:“韩谈。”
阴影里的人应了一声。
“带冯去疾来。”
半个时辰后,天光未明,冷风穿廊。一名老者被两名玄甲军押至偏殿外。他衣襟破损,左手蜷缩发抖,但脊背挺直。铁链拖过青砖,发出刺耳声响。
门开时,陈砚已坐在案前。案上摊着一卷竹简,封皮刻着“新秦律”三字。朱砂批注在灯下清晰可见。
冯去疾被推入,双膝未跪。
陈砚抬眼:“你读过这律文吗?”
“读过。”老者声音沙哑,“也看过你在各地推行的新政。保甲连坐、赋税分级、粮仓平粜……你以为这些是仁政?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榨取民力。”
陈砚没动。
他伸手翻开竹简,指向扉页一行朱批:“连坐非律之本恶,乃执行无度也。保甲之设,不在控民,而在联户互助,共御天灾。”
冯去疾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笑声低而急促,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原来你早有此志!”他抬头,眼里有光闪动,“不是改律,是换道!你不是要修法,是要立一个新的秦!”
陈砚依旧不动。
“你说李斯严酷,可你比他更狠。”冯去疾往前一步,“他杀人用刀,你杀人用制度。你让百姓自己监督自己,让邻里互相告发,你以为这样就能稳?这叫温水煮蛙。”
“你说错了。”陈砚终于开口,“保甲不是为告发,是为救灾。去年陇西地震,三百里内村落全毁,若无保甲组织,如何抢出八万灾民?若无连坐登记,如何快速分粮?你看到的是约束,我看到的是效率。”
“效率?”冯去疾冷笑,“为了效率就可以践踏法统?韩非讲‘刑赏二柄’,你把赏废了,只留刑威!”
“韩非没经历过饥荒。”陈砚声音平稳,“我在县衙当差时,亲眼见过人吃人。那时我才明白,最大的乱源不是犯法的人,而是等死的人。所以我的律法第一条,是让人活。”
冯去疾沉默片刻,忽然问:“那你为何还要用连坐?”
“因为一个人活不了,一群人就能。”陈砚指着竹简,“你看这一条:五户为伍,共担灾损。若一家失火,四家助修;若一人病重,五户轮护。这不是惩罚,是绑定。人心散了,得用制度绑回来。”
老者盯着那行字,手指微微发颤。
门外传来脚步声。
章邯走入,披甲未卸,手中握剑。他走到冯去疾身后,抬手一斩。
铁镣应声而断。
冯去疾踉跄一下,扶住墙壁。
“现在信陛下了吗?”章邯收剑,声音不高。
老者低头看着脚上的残痕,又抬头看向陈砚。
“你早就想好了。”他说,“不只是新政,不只是军队改革。你连史书怎么写都想好了。”
陈砚摇头:“我不写史。”
“那你让谁写?赵高?还是你那些影密卫?”
“新秦人写。”陈砚站起身,走到铁栏边,“过去的历史是贵族写的,他们说百姓愚昧,说叛乱必起。可我知道,百姓不反,是因为活不下去。只要给他们一条路,他们就会自己走出新秩序。”
冯去疾忽然跪下。
不是拜礼,而是双膝触地,像是支撑不住身体。
“我曾以为秦亡于暴政。”他低声说,“可如今看,秦亡于僵化。我们守着商君书,像守着一块朽木,以为它还能撑起大厦。你不一样。你拆了旧梁,换了新柱,还让人觉得房子没变。”
陈砚看着他。
“愿为陛下修史。”冯去疾抬起头,“让我把这一段记下来。不是美化,也不是贬斥,就如实写——一个穿越生死的帝王,如何重建这个国家。”
“你不适合写。”陈砚说。
老者脸色一僵。
“因为你还在用旧眼看新世。”陈砚转身走向门口,“你可以整理档案,可以校订律文,但不能执笔写史。史官必须是从底层活过来的人,是知道一斗米能救几条命的人。”
章邯跟上几步:“那由谁来写?”
“会有人出现。”陈砚走出门,“当第一个农夫能读懂律令,第一个工匠敢质疑官府,第一个女人能站上讲台讲法时,那个人自然会出现。”
长廊尽头,天色微亮。
冯去疾仍跪在地上,目光落在那卷竹简上。他慢慢伸出手,指尖碰到朱砂批注,停住。
“你说他不是暴君。”他对章邯说,“可他比谁都狠。他不要人怕他,他要人离不开他这套规矩。”
章邯没回答。
他只是看着陈砚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转角。
半日后,诏令传下:右丞相冯去疾免死,囚于别院,赐纸笔,命其整理先帝遗诏与历代律令对照录。
同日,少府令章邯下令,将《新秦律》全文刻石,立于咸阳四门,并派吏员赴各郡县宣讲。
七日后,陈砚召集群臣议事。
大殿之上,有人问:“今六国遗老已除,墨家隐迹,是否该减刑宽政,以示仁德?”
陈砚翻开竹简,指到一条:“凡隐瞒疫病不报者,斩。”
众人默然。
他又翻一页:“凡私藏兵器过五件者,流三千里。”
再翻:“凡官员贪墨十金以上,剥皮实草,悬于城门。”
有人忍不住:“如此严苛,岂非重回始皇旧路?”
陈砚合上竹简:“你们只看到罚,没看到前面三条:医者报疫,赏百金;百姓揭发私兵,免三年赋;小吏举报上官,升两级。”
他扫视众人:“我的律法,奖要重于罚。但对危害秩序者,必须杀一儆百。这不是恐吓,是告诉所有人——规则不可碰。”
散朝后,章邯留下。
“你觉得冯去疾真服了吗?”他问。
“他服的是结果。”陈砚说,“不是理念。但他会写,会传,会让更多人看到这套制度的有效性。这就够了。”
“可云姜那边……”章邯迟疑了一下。
“她不会走。”陈砚拿起案上一枚玉珏,“她已经知道,离开比留下更难。”
章邯点头退下。
陈砚独自坐在殿中,取出袖中竹片。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 基因库稳定期预估:三个月
- 辐射者可控范围:咸阳百里内
- 云姜心理评估:动摇期已过,进入责任绑定阶段
他划掉最后一行,在旁边写下:
“让她接触第二批实验体。”
笔尖顿住。
外面传来一声轻响。
是药囊落地的声音。
陈砚抬头。云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空袋,脸上没有表情。
“你都知道了?”她问。
陈砚放下竹片:“我知道你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