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过青竹村最后一户茅檐时,苏蘅的土坯房里挤了七八个身影。
族老把铜灯拨得更亮些,暖黄光晕里,张婶的玉米饼还冒着热气,王伯的粗布口袋鼓鼓囊囊——是他藏在梁上的半袋盐。
“丫头,”族老用袖口抹了抹炕沿,“你说要商量个法子,咱听着。”
苏蘅跪坐在草席上,指尖轻轻抚过窗台上的野藤。
藤蔓感应到她的温度,立刻抽出几缕嫩须,在窗纸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痕。
这是她新布下的“草木警戒线”——以村口老槐为根,将野蔷薇、狗尾巴草甚至墙根的青苔连成网,覆盖全村方圆三里。
“今夜起,每根藤须都是眼睛。”她指着窗纸上的绿痕,“若有外人靠近,藤蔓会震三次;要是带着恶意......”她屈指一弹,那嫩须突然绷直如弦,“会直接缠上对方的脚踝。”
张婶的手一抖,玉米饼差点掉地上:“真能?昨儿那黑雾多邪性,你那藤火一烧就没了......”
“婶子放心。”苏蘅握住她粗糙的手背,“但咱们得先解决李三虎。”炕角突然传来低吟。李三虎瘫在草堆里,额头汗湿成绺,嘴里还念叨着“白露使保我”。
苏蘅早注意到他指甲缝里的淡紫粉末——那是她在藤蔓灰烬里发现的,混合着曼陀罗与迷迭香的味道。
“他被梦魇香迷了心。”话音未落,窗外忽然泛起沙沙声。
苏蘅抬头,月光正漫过院中的水源古柳。
老柳树的枝桠轻颤,苍老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那黑袍人昨日往他茶里撒了碾碎的香根,用灵植师的术法勾了三魂。”
苏蘅瞳孔微缩。她早该想到——能操控人心的从不是普通迷药,而是需要灵植师的灵力催化。
她迅速从腰间锦囊里掏出几片薄荷叶大小的草叶,叶背泛着银边,是她前日在西山阴坡采的“醒神草”。
“王伯,麻烦烧碗温水。”她将草叶揉碎,绿色汁液混着清苦香气弥漫开来,“这草能解灵植类迷幻剂。”
温水递来时,李三虎突然剧烈抽搐,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苏蘅捏住他下巴灌下药汁,草汁刚入喉,他便弓起背剧烈呕吐。
秽物里除了未消化的红薯,还有几星淡紫色碎末——正是梦魇香的残迹。
“我......我这是在哪?”李三虎突然睁开眼,眼神清明得吓人。
他盯着自己沾着秽物的手,突然嚎啕大哭,“我咋就信了那鬼话!他说只要我带头闹井,就能换三石米......可我、可我差点砸了张婶家的灶!”
张婶抹着眼泪蹲下来,递过帕子:“虎子啊,你娘走得早,咱村谁不疼你?”
“我不是人!”李三虎重重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地一声,“我去给被我撞翻的石磨赔罪!去给被我踩坏的菜畦翻土!求你们......求苏姑娘别赶我走!”
苏蘅伸手扶他,掌心触到他额角的血:“你只是被迷了心。”她转向众人,“但那黑袍人不会罢休。明早我去破庙查他老底,今晚必须把防线扎紧。”
族老抹了把脸,将铜灯拨得更亮:“我带着后生们守夜,你歇会儿——”
“不用。”苏蘅站起身,藤蔓自动缠上她的手腕,“草木比人警醒。”后半夜,苏蘅在院中铺了草席。
她靠着老柳树坐下,看藤蔓在月光下织成半透明的网。老柳树的枝桠轻轻覆在她头顶,像长辈的手。
“明日当心。”老柳树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沉郁,“那破庙的槐树下,埋着三坛‘腐骨露’。”
她攥紧腰间的菊籽,嘴角勾起冷笑——正好,她正缺烧邪物的引子。
天刚擦亮,藤蔓突然震了三次。苏蘅“腾”地起身,顺着震颤方向望去。
村口的野蔷薇丛剧烈晃动,一根手腕粗的藤条如活物般窜出,精准缠住个灰衣人的脚踝。
那人大叫着被拖行,鞋跟在地上犁出两道深沟,腰间的布囊“哗啦”掉出些淡粉色粉末。
“什么人?”族老举着锄头冲过来,王伯提着粪叉紧随其后。灰衣人被甩在青石板上,抬头时满脸惊恐:“我、我是来送粮的!你们......”
“送粮?”苏蘅蹲下身,指尖划过他腰间的布囊。囊口沾着的粉色粉末飘起,被她身边的狗尾巴草卷住——那草尖立刻蜷成枯黄。“迷心粉,专门让村民互相猜忌的东西。”她抬眼盯着灰衣人,“谁派你来的?”
灰衣人喉结滚动,突然剧烈咳嗽。
苏蘅注意到他脖颈处的青斑——是蛊虫反噬的迹象。
“白露使......”他艰难吐出三个字,“他说只要......”话音未落,他双眼突然翻白,口中渗出黑血。
苏蘅迅速扯过藤蔓裹住他的嘴,却只来得及听见最后半句:“......毁了藤网......”
村民们倒吸冷气,张婶的手死死攥住苏蘅的衣袖。
苏蘅望着地上的迷心粉,又抬头看向村口的藤蔓——此刻那些藤须正微微震颤,像在向她汇报战绩。
“都围过来。”她提高声音,“一会儿我让大家看看,这藤网是怎么把他揪出来的。”
晨雾漫过青竹村的山梁,藤蔓在晨光里泛着淡绿的光。
没人注意到,山后密林中,一道黑袍身影正捏碎手中的骨镯。碎骨间渗出的黑血里,映出村口那片泛着光的藤网。
苏蘅蹲下身,指尖轻触地面的迷心粉。野蔷薇的藤须从她腕间垂落,在青石板上蜿蜒成箭头形状,直指灰衣人方才挣扎的痕迹。
“大家看。”她声音清亮,手指顺着藤须方向划过,“他踩过村口第三块青石板时,墙根的狗尾巴草先抖了抖——那是草木在向藤网报信。”
张婶踮着脚凑近,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我家墙根那撮蔫巴巴的草?昨儿还被鸡啄得东倒西歪呢!”
“草木最是记恩。”苏蘅笑了笑,指尖在藤须上轻轻一叩,那根方才缠住灰衣人的藤蔓突然“唰”地绷直,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精准卷住王伯手中的粪叉。
粪叉被提离地面半尺,又“当啷”落回原处,震得王伯的粗布袖管都晃了晃。
“看到没?”她转向李三虎,“你前日帮我给院角野菊浇了水,它们现在都争着给藤网当眼睛。”
李三虎喉结动了动,突然“扑通”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苏姑娘,我去把各家被我踩坏的菜畦都翻了土!再给每株野菊浇三瓢水!”
族老的旱烟杆在掌心敲了敲,目光扫过村口随风轻颤的藤网:“前日我还说......说你是克亲的灾星。”他声音发哑,布满老茧的手抚过藤须,“可这藤网比我守夜三十年的眼睛还亮堂。”
晨雾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抽噎声。张婶抹着眼泪拽过自家小孙子,往苏蘅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红薯:“丫头,昨儿我还躲着你走......”
“婶子,”苏蘅接住红薯,指尖触到那层烤得焦脆的皮,“草木都不计较被踩被折,咱们人更该往前看。”
日头爬上山梁时,青竹村的土路上多了道流动的绿痕。
苏蘅踩着露水压弯的草叶,身后跟着七八个扛着锄头的村民——李三虎抢着背她的竹篓,里面装着从后山挖来的野葛藤;王伯攥着镰刀,随时准备割断挡路的荆棘。
“往这儿撒把碎瓷片。”她停在村西头的土坡前,“藤刺要缠在瓷片缝里,夜里有贼踩上来,藤须一收紧,瓷片扎进脚踝......”
“得嘞!”李三虎撸起袖子,把怀里的碎碗片“哗啦”倒在坡上,“我娘当年摔的粗瓷碗,就等着派这用场!”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苏蘅捏着颗菊籽放在掌心。
藤蔓顺着她的指缝钻出来,绕着树杈打了个旋,突然“噼啪”爆出一簇幽绿的火焰——那是她用灵力催发的藤火,裹在半透明的藤蔓壳里,像挂了盏会发光的灯笼。
“这火不烧草木,专克虫蛇。”她仰头调整藤火的高度,“夜里走夜路照着亮,山猫子见了都得绕着走。”
张婶的小孙子踮着脚去够灯笼,被她笑着抱起来:“小心烫,等明儿给你编个小的,挂在床头。”
日头偏西时,整座青竹村已被藤蔓织成的网包裹。
村口的藤刺在风里簌簌作响,像随时会出鞘的剑;树杈上的藤火灯笼渐次亮起,把青灰色的屋檐染成暖绿;连墙根的青苔都支棱起细小的触须,与藤网连成看不见的脉络。
苏蘅站在村后的高坡上,闭了闭眼睛。
十里外的山风裹着青草香涌进她的意识——那是藤网扩展后的感知。
她能清晰“看”到:东边山坳的野莓熟了,被松鼠叼走三颗;南边溪涧的芦苇被水冲弯了腰,正“叽叽”抱怨;而北方,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像雪后初融的梅香,混着铁锈与松脂的味道。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那是萧砚的味道。
“你也在找真相吗?”她对着山风轻声说,声音被藤网卷着散进空气里。
记忆里那个总穿着玄色大氅、眉目冷得像霜的人,此刻该是骑着黑马,马蹄踏碎晨露,正往青竹村的方向来。
暮色漫上屋檐时,苏蘅蹲在院中的老柳树下。
藤蔓顺着她的发梢垂落,在地面织出张半透明的网,网心映着北方的山影。
老柳树的枝桠轻轻扫过她的头顶:“那孩子身上有你熟悉的气息。”
“是灵植师的血脉。”她摸着藤蔓上的细须,“和我一样,被埋得很深,却烧得很旺。”
深夜,月光漫过村后的高坡。藤网突然轻轻一颤。原本覆盖十里的绿痕像被风吹开的丝帛,又往北方延展了半里。
这一次,它不再只是感知——藤蔓的尖端微微蜷起,像在触碰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又像在回应远方某个同样正在延伸的、灼热的、熟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