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蘅已在祠堂后院的石凳上坐了两个时辰。
她的指尖搭在膝头,腕间的银铃随着呼吸轻颤,藤网的触须正顺着石缝往村外钻——那是昨夜黑袍人遁走的方向。
“簌簌——”
身侧老槐的枝桠突然扫过她肩头,苏蘅睁眼,便见水源古柳的枝梢正剧烈摇晃,树冠上的露珠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停下!那人气机阴寒如腐潭,不是普通活人!”
她的指尖微顿。藤网延伸的速度慢了些,却未收回——昨夜李三虎心口的蛊印、村民被煽动时的癫狂,都在提醒她,这不是简单的驱客戏码。
“古柳前辈,您感知到什么了?”她仰起脸,晨雾沾在睫毛上,像缀了层碎钻。
老柳的年轮里渗出暗青色汁液,顺着树干往下淌:“他经过我根系时,泥土里的蚯蚓全翻了白肚皮。那气息......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些血洗灵植师村落的人。”
苏蘅的后颈泛起凉意。
萧砚曾说过,二十年前北疆有场针对灵植师的屠杀,他母妃正是在那时殒命。
她握紧腰间的玉瓶,藤网突然一轻,竟穿透了村外的荆棘丛,往山坳里钻去。
“等等——”她低呼一声,藤网的触须擦过一截焦黑的树干。
那是棵断裂的老榆树,树心处还凝着未散的黑雾,像团化不开的墨。
“梦境花灵”的低语突然在识海响起,清泠泠的,带着点急切:“这不是普通的白露使,是他们的高层。黑雾里掺了灵植师的血,用来掩盖行踪的。”
苏蘅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半月前在县里救治县主时,曾听药商说过,“白露使”是民间对一群穿黑袍、用蛊毒的神秘人的称呼,专挑灾年挑动百姓互斗。
可高层......藤网继续往前,穿过一片野蔷薇丛时,刺尖突然勾住了什么。
苏蘅闭得更紧的眼睫颤动两下,藤网传来的触感里多了碎木屑、霉味,还有若有若无的檀香——是驿站的味道。
废弃驿站的木门“吱呀”一声在她意识里打开。藤网顺着门缝钻进去,扫过积灰的案几、倒在地上的木凳,最后停在角落的破砖堆里。
那里压着几片符纸,边角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却仍能看清上面用朱砂画的纹路——最中央的两个字,是“镇北”。
苏蘅的呼吸陡然一滞。她踉跄着扶住石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镇北王府......萧砚的母妃是前灵植师,萧砚在查的正是二十年前的屠杀案,而这符纸,竟出现在追杀她的黑袍人落脚处?
“簌簌——”老槐的枝叶又扫过来,这次带着安抚的意味:“丫头,要退吗?那黑雾里有股子狠劲,不是你现在能硬抗的。”
苏蘅深吸一口气,晨雾灌进肺里,凉得她清醒了些。
她摸出颈间的玉瓶,瓶身还带着体温,细缝里渗出的淡金液体在掌心凝成一滴。“退?”她低笑一声,指腹轻轻擦过符纸上的“镇北”二字,“当年萧世子在悬崖下救我时,可没说过‘退’字。”
藤网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她能感觉到,符纸上的朱砂纹路在吸收晨露,竟隐隐要与藤网产生共鸣。
苏蘅的瞳孔微缩,这共鸣的频率......和萧砚给她的那方墨竹玉佩,竟有几分相似。
“看来当年的案子,比我想的更复杂。”她喃喃着,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瓶。
瓶塞刚拔开,便有股清甜的花香散出来——那是她用百年野菊的花露凝练的“花灵泪”,能唤醒植物残留的记忆。
当第一滴花灵泪落在符纸上时,藤网突然泛起涟漪。
苏蘅的指尖跟着抖了抖,她分明看见,符纸的纹路里浮出些模糊的影子:穿玄色甲胄的士兵、燃烧的灵植园、还有个穿月白裙的女子,正将块玉牌塞进婴儿襁褓......
“啪。”玉瓶在她掌心滑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几片。
苏蘅蹲下身去捡,发尾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那个女子的轮廓,和萧砚书房里那幅旧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符纸上的朱砂纹路在花灵泪的浸润下泛起血光,苏蘅的指尖刚触到那抹红,识海里便炸开一道惊雷般的声响——
“王妃之死,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目标,是那位世子。”阴冷的男声像淬了冰的针,直接扎进她太阳穴。
苏蘅踉跄着撞在老槐树干上,后腰抵着粗糙的树皮,却觉不出疼。
她盯着符纸上翻涌的黑雾,那黑雾里竟浮出半张脸,青灰色的皮肤爬满虫蛀般的孔洞,正咧开嘴露出黄牙:“等那小崽子查到老底......”
“够了!”她咬破舌尖,腥甜漫开,藤网瞬间收紧绞碎了画面。
石凳上的符纸“刺啦”一声裂成两半,碎渣里飘出几缕淡金,那是花灵泪未完全耗尽的灵力。
“丫头!”族老的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他不知何时站在祠堂门口,银白的胡须因急促呼吸而颤动,“你脸色白得像纸!”
苏蘅扶着老槐站直,喉咙发紧:“您听见了?”
“听见半句。”族老眯起眼,枯槁的手指捡起半片符纸,指腹擦过“镇北”二字时突然一抖,“二十年前我去镇北府送过秋粮,老王爷书房的门楣上就刻着这两个字。”他抬头时眼底翻涌着浊泪,“当年灵植师被屠,我那会在邻村帮人看田,亲眼见着穿黑袍的人往井里投蛊......他们专挑能和草木说话的人杀,说是‘妖术乱国’。”
苏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萧砚曾说,他母妃是被污为“妖女”才被迫自尽,原来背后早有谋划。
她摸出怀里的墨竹玉佩——那是萧砚送她的定情物,此刻贴着心口发烫,像在替主人喊疼。 “得让萧世子知道。”她突然抓住族老的手腕,“他现在在北疆练兵,可那黑袍人说‘真正的目标是世子’......”
“你当镇北王府是泥捏的?”族老抽回手,却没责备,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但这符纸、这黑雾......”他将碎纸片包进蓝布帕子,“我让李三虎赶夜路去县里,托商队把信送到镇北府。你且安心,青竹村的人虽穷,护人的心可热。“
苏蘅望着族老佝偻着背往村口走的身影,突然想起刚穿来时,这些村民见着她就吐口水,说她是“克死爹娘的灾星”。
是她用灵植救了村里的枯井,用半日催熟的稻谷让二十户人熬过春荒,他们才慢慢松了口。原来人心不是石头,是久旱的田,浇够了水,总会软的。
月上中天时,苏蘅的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她坐在桌前,将今晚的发现一一记在竹片上:黑袍人=白露使高层、符纸关联镇北王府、目标直指萧砚、二十年前屠杀案有后手......烛火突然摇晃起来,她抬头,便见窗台上的野菊正抖着花瓣——是藤网有了新动静。
她闭起眼,意识顺着藤网延展。这次不是往村外,而是往更南边——御苑方向。藤网触须扫过官道旁的梧桐树时,突然被什么烫了似的缩回。
苏蘅眉心一跳,那是......皇家灵植师的结界?可她的藤网能穿透普通结界,除非里面养着更厉害的灵植。
“难道他们在御苑种了什么?”她喃喃着,指尖抚过竹片上的“王妃”二字。萧砚母妃生前是御苑首座灵植师,难道御苑里藏着当年的秘密?
千里外的镇北王府,萧砚正站在望月阁的廊下。
他握着狼毫的手突然顿住,狼毫上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像朵枯萎的墨菊。“世子?”暗卫从檐角跃下,“北疆急报说牧草提前返青,莫不是......”
“不是北疆的事。”萧砚抬眼望向南方,月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映得眼底的暗潮更浓,“方才心里突然发闷,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他摸出腰间的玉牌——那是母妃留下的遗物,此刻竟微微发烫,“去查,南边最近有没有灵植师异动。”
暗卫领命消失在夜色里,萧砚却没回书房。他望着南天一弯残月,想起半月前苏蘅在信里写的:“村头老柳说今年雨水足,等秋天我送你两坛桂花酿。”可现在,那抹总带着清浅花香的身影,怕是卷进了比他想象中更黑的漩涡。
“阿蘅。”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指节捏得发白,“等我。”青竹村的夜静谧得反常。
苏蘅吹灭烛火,躺上床时听见窗外有细碎的水声。
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想着明天要去村西头看新种的药菊,突然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惊醒——是水源古柳的枝桠正疯狂拍打她的窗棂,树叶摩擦的声响里裹着焦急的嘶吼:“苏姑娘!苏姑娘!”
她猛地坐起,额角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枕上。
窗外的月光被古柳的影子割得支离破碎,而那棵活了百年的老树,此刻正用根系拍打着村东头的水井,井水泛着诡异的幽蓝,像......像被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