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安告老还乡那日,京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恰好洗去了朝堂上最后一丝陈腐的血腥与权谋的尘埃。空气里,只剩下湿润的泥土和新芽的清香。
天下,似乎真的太平了。
坤宁宫内,苏浅月已经有半月没踏足过前朝。她不再需要去揣摩那些老臣的心思,也不必再为赵玦的病情耗尽心神。她将自己从一个叱咤风云的皇后,变成了一位雍华女学的“山长”。
只是她这位山长,从不去学堂里讲课,学堂却无处不在她案头。
这一日,青禾捧着一摞厚厚的文书,轻步走了进来。这些文书没有用宫里规制的明黄封套,而是来自天南海北,材质各异,上面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娘娘,这是青州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指名要给您的。”青禾将最上面一份抽了出来,封皮上“青州通判府”的朱红印章格外醒目。
苏浅月正拿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逗弄着榻上咯咯直笑的小皇子,闻言抬了抬头。她没有立刻接,只是笑道:“林晓这丫头,如今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了,怎么还这么不讲规矩,公文不走内阁,直接送到我这坤宁宫里来。”
话虽如此,她还是放下了拨浪鼓,接过了那份文书。
纸张是青州本地产的竹纸,带着一股特有的清韧。林晓的字迹,不像京城闺秀那般娟秀,而是带着一种锋利的、经过磨砺的劲道。
文书里写的不是什么军国大事,而是一桩民间最常见的财产纠纷。青州张氏,其夫早亡,膝下无子,夫家叔伯便以“无后”为由,欲将其与亡夫共同经营的布庄强行收归族产,并将她赶出家门。
当地县令是个和稀泥的老油条,觉得宗族之事,官府不便插手,拖了半月不决。张氏走投无路,听闻新上任的女通判是女学出身,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敲响了通判府的鸣冤鼓。
林晓在文书中详尽地记述了她是如何升堂审案的。
她没有一上来就搬出朝廷新颁的《大雍律·户婚典》,而是先让双方陈情。夫家叔伯一口一个“祖宗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得理直气壮。
林晓也不反驳,只是慢悠悠地问了三个问题。
“第一,布庄的房契地契,写的是谁的名字?”
“第二,自张氏嫁入你家,布庄的生意是蒸蒸日上,还是日渐衰败?账本何在?”
“第三,按大雍律,‘户绝’(即没有子嗣的家庭)之财产,妻子享有一半继承权。你们口口声声祖宗规矩,是想说,你们家的规矩,比大雍的律法还大吗?”
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诛心。尤其是最后一个,直接将一桩家庭纠纷,上升到了藐视国法的层面。那几个原本嚣张的叔伯,当场就白了脸,跪在地上不敢再多言。
林晓的判决也很有意思,她没有完全按照律法,将布庄一分为二。她判张氏拥有布庄七成的份子和绝对的经营权,另外三成归入族产,每年分红。
她在文书的末尾写道:“律法为骨,人情为肉。若一味强硬,张氏一介女流,日后在青州亦是寸步难行。如此判,既保全了她的产业,又给了宗族脸面,断了他们日后再寻衅的念头。臣以为,新法推行,当因地制宜,不可一概而论。另,臣附上青州地区关于女性财产继承权的几个类似案例,恳请娘娘与陛下,能考虑在户婚典中增补细则,以应对地方复杂之情状。”
苏浅月看完,久久没有说话。
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青州府衙外,举着“女子要读书,要公道”牌子,满脸倔强的少女。如今,她已经学会了如何用智慧和手腕,去实现她想要的公道。
“这丫头,长大了。”苏浅月将文书轻轻放下,眼底是掩不住的欣慰。
青禾笑着附和:“是啊,奴婢听说,现在青州的女孩子,都把林大人当成神仙一样敬着呢。好多人家的女儿,都闹着要来京城上女学。”
“光来京城怎么够。”苏浅月取过另一份文书,这份文书的纸张细腻光滑,带着淡淡的墨香,封皮上印着一个雅致的楼阁徽记——“锦绣阁”。
“你瞧瞧这个。”她将文书递给青禾。
锦绣阁,是三年前由雍华女学第一批“商科”毕业生集资创办的绣坊。与传统的绣庄不同,她们不做零售,专攻高端定制和新式图样的开发。
这份文书,是她们的年度“财报”。
上面用清晰的、苏浅月亲自教授的复式记账法,详细罗列了过去一年的所有收支。从采买苏杭丝线、蜀地铁针,到支付绣娘薪酬、开拓西域商路,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最末的盈利,是一个足以让户部侍郎都咂舌的数字。
但苏浅月看的不是数字。她看的,是财报后面附上的“发展规划”。
规划中写道,锦绣阁计划在未来三年内,联合京城几家最大的绸缎庄和胭脂铺,成立一个“京城女商会”,统一行业标准,共同抵御风险。
更让她感兴趣的是,她们计划用盈利的一部分,在京城开设一所“锦绣阁女子技艺学堂”,免费教授贫困女子刺绣、记账、管理等实用技能。她们在规划书里写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等蒙女学之恩,方有今日。今当以所学,惠及更多姐妹。”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苏浅月轻声念着这八个字,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从一个被诬陷通奸的孤女,到一个被夫家欺凌的寡妇,再到一个想学一门手艺却求告无门的贫家女孩……她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前世的自己,如今,正被另一群女性,用她们学到的知识和赚来的财富,一个个地拉出泥潭。
这种感觉,比在朝堂上扳倒一个政敌,比从系统里兑换一件神器,要来得更踏实,更让她心潮澎湃。
“娘娘,宫外,安禾公主求见。”一个小宫女在门外禀报道。
“让她进来。”
赵安禾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间既有苏浅月的清丽,又有赵玦的英气。她没有穿公主华服,只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浅蓝色劲装,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药箱。
“母后。”她走进来,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便迫不及待地从药箱里拿出一本册子,“您快看,这是我们太医院女医署,在城南痘疮隔离区一个月的诊疗记录。”
苏浅月接过册子。
自她将女医纳入太医院体系后,便顶着压力,在京城四郊,设立了专门由女医负责的妇孺诊疗所,并强制推行新生儿种痘之法。
这本册子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个接种牛痘的婴孩姓名、时辰,以及后续的反应。而在册子的最后,是两组触目惊心的对比数据。
“城南隔离区,本月新生儿三百一十二名,种痘三百一十名,无一例感染天花。另有两名家属固执,不愿种痘,其一已于昨日发病,不治身亡。”
“对比去年同期,城南地区因天花夭折之婴孩,为七十三名。”
七十三,与零。
这背后,是七十三个家庭免于破碎,是七十三条鲜活的生命得以延续。
“安禾,你和你的女医们,做得很好。”苏浅月合上册子,郑重地对女儿说。
赵安禾的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这都是母后的功劳。若不是您当年力排众议,我们……”
“不。”苏浅月打断她,“这不是我的功劳。这是林晓的功劳,是锦绣阁那些姑娘们的功劳,也是你和所有女医的功劳。是你们每一个人,在各自的地方,发光发热,才汇成了这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她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大雍舆图前。
舆图上,京畿之地,已经插上了密密麻麻的各色小旗。红色的,代表女学分校;蓝色的,代表女医诊所;黄色的,代表女性商会……这些小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官道和水路,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从青州到京城,从朝堂到市井,从律法到医术……一张由女性亲手编织的、坚韧而细密的大网,正在缓缓覆盖整个大雍。它保护着网中的每一个人,也改变着这个国家的根基。
苏浅月伸出手,轻轻抚过舆图上那些广袤的、尚未插上旗帜的土地。她的目光,宁静而深远。
【叮!检测到宿主推动的社会变革已进入深层结构,‘女性力量’体系初步形成。功德值+2000。】
【当前功德值:9800。】
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冰冷如故,但苏浅月听着,却觉得无比悦耳。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关注委屈币的增减了,那些靠个人荣辱换来的东西,与眼前这幅波澜壮阔的画卷相比,早已显得微不足道。
她回过头,看着窗外,春雨已歇,一道绚烂的彩虹,正横跨在紫禁城的上空。
真美啊。
她想。
这由我们女子自己,亲手创造出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