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静悄悄的，只有角落里传来杨明压低声音的絮叨。
“罗大哥，你别想太多了……那个什么冰冥子，不一定就是……唉，反正你平安就好。你看幽幽，它多喜欢你……”杨明正手足无措地站在罗修尘面前，试图安慰他。
而罗修尘只是沉默地坐在青石锁上，低着头，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冷硬。幽幽则安静地蹲在他的膝上，用脑袋轻轻蹭着他的手。
看到洛秋宁回来，杨明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道：“洛姐姐，你回来啦！罗大哥他……”他指了指罗修尘，一脸无奈。
洛秋宁对杨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回去休息。杨明会意，担忧地看了罗修尘一眼，悄悄退回了自己房间。
她缓步走到罗修尘身边坐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晚风吹拂，带着凉意，也带来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与冷冽的气息。
许久，罗修尘才缓缓抬起头，月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眸子里，不再是平日的冰冷，而是充满了化不开的哀伤与追忆，甚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痛苦。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膝上幽幽冰凉的鳞片，声音沙哑低沉地开口，打破了沉寂：“黑石村……很穷。”
洛秋宁心中一颤，屏住呼吸，静静聆听。
“那里的人，世代以打猎、耕种为生……勉强糊口。”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片北域边陲的苦寒之地，“七岁那年……我看着爹娘日夜操劳，家里却总是揭不开锅……我听说，镇中心的演武场，如果能被选上，就能让家里过得好一点……”
他的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艰辛。“那年，我去了。也是在那年……小羽……他被路过的仙人看中，收入门下……走了。”他提到小羽时，声音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一走，就是五年。”
洛秋宁静静地听着，心脏微微揪紧。
“五年后，他回来了。”罗修尘继续道，语气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带回了……一些方法。引我走上了体修之路。我们……一起清理村子周围被魔兽侵扰的地方……用它们的精血……淬炼身体。”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仿佛触及了某个禁忌的开关。
洛秋宁敏锐地注意到，他周身那原本内敛的气息，突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却异常暴戾的波动，如同黑暗中蛰伏的凶兽无意识泄露的一缕气息，让她颈后的寒毛都微微立起。但他控制得极好，那波动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了然。“……那方法，或许……并不完全适合我。”他含糊地带过了关键，声音更沉，“后来……我陷入了一段很长的昏迷，神魂浑噩，如同被封禁。”
他握紧了拳，指节泛白，似乎在抵抗着某种源自记忆深处的巨大冲击。“等我……勉强挣脱那片混沌，清醒过来时……”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和刻骨的悲凉，“村子……已经没了。被……非人的力量，彻底抹去。只有我……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南域。”
后面的事，洛秋宁都知道。她在南域的落风山脉外围，捡到了这个浑身是伤、眼神空洞、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的少年。
这一刻，洛秋宁之前所有的疑惑似乎都得到了部分的解答。为何他如此沉默寡言，为何他对力量如此执着，为何他体内会蕴含着那样庞大而难以掌控的气血……这一切，都与他口中那段简短却充满了迷雾与伤痛的过往紧密相连。
罗修尘缓缓抬起头。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混乱与一种……洛秋宁从未见过的，近乎恐慌的情绪。
“秋宁，”他的声音干涩沙哑，“苏临说的……北域，一年前，村子被屠，唯一幸存者，臻冰法则，仇恨魔修……”
他每说一个词，呼吸就沉重一分。“时间，地点，遭遇……除了那法则，几乎……完全吻合。”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洛秋宁，像是要从她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冰冥子……很可能……就是小羽！”
这个猜测被清晰地说出口，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猛地用双手撑住额头，手指死死插入发间。
苏临白天的话语，与他刚刚诉说的往事，在这一刻疯狂地交织、碰撞！每一个词，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记忆的锁链上！枷锁寸寸断裂，一个他从未敢深想的可能性，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咆哮着冲入他的脑海——
小羽！是小羽！他还活着！
一股近乎蛮横的狂喜瞬间冲遍全身，血液都似乎在沸腾。但下一秒，这沸腾的热血就被更冰冷的恐惧彻底冻结。
他回来了……带着对魔修的刻骨仇恨，不死不休。
那……我呢？
罗修尘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攥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内视，感知着体内那奔腾不休、带着血腥与暴戾气息的力量。每一次失控，都仿佛有一头远古凶兽在他体内苏醒，渴望撕碎一切。
而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保护的弟弟，如今已是秉承天地正气，誓要屠尽魔修的冰冥子！
那我算什么？是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兄长，还是……一个他理应铲除的怪物？！
记忆中，弟弟小羽仰着清澈的小脸，坚定地说：“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保护村子，对吧？”
可如今，这誓言化作最锋利的冰刃，即将由他仅存的至亲，亲手捅穿他的心脏。
“不——！”
这恐怖的念头如同毁灭法则，将他心中刚刚燃起关于重逢的所有微光，彻底碾碎！比村子毁灭那一刻更深的绝望，如同万丈冰渊，将他彻底吞没。
罗修尘不敢想下去。对重逢的渴望，终究敌不过对被至亲憎恶，甚至兵刃相向的恐惧。
他猛地用双手死死抓住头颅，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这些撕裂灵魂的景象从脑中挖出去。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在清冷的月光下，脆弱得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琉璃。
洛秋宁看着他被巨大痛苦吞噬的模样，心仿佛被狠狠揪紧。她不再犹豫，上前一步，用力握住他紧绷的拳头。
掌心的温暖如此真实，与他内心的冰寒地狱形成鲜明对比。
罗修尘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中是无尽的混乱与恐慌，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唯一的光芒。一种本能超越了理智，他手臂一揽，近乎凶狠地将少女温软的身躯紧紧箍进怀里。
这个拥抱不同于战场上的杀戮，不同于平日的冰冷，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用力，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入骨血，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却又在触及的瞬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量，生怕伤到她。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呼吸着能让他心神安定的气息。
洛秋宁先是一愣，随即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回抱住他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孤寂的脊背，轻轻地拍着，如同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小石头……”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都过去了……你现在有我了，有我们。”
“没事了……小石头，没事了……”她柔声低语，“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他像一座终于找到港湾的孤舟，卸下了部分沉重的过往。而她，则用自己全部的温柔，接纳了他的伤痛与不易。
幽幽安静地趴在他们脚边，仰着小脑袋，异色的瞳孔中流光微转，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无声的慰藉与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