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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司马老贼 > 第12章 焚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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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四年的清明,夜雨过后洛阳城外的天空是一种洗旧的靛蓝色,阳光亮得晃眼,却没什么暖意,风从邙山深处吹来,带着去岁枯草的腥气和新土的生涩,刮在脸上,依旧残留着冬季的锋锐。

柏灵筠一早便醒了,侍女伺候她换上素净的深衣。今日,她要去北邙山为父母扫墓。

凌云阁的书房如今已换了主人。司马师端坐在原本属于父亲司马懿的那张紫檀木大案后,并未批阅文书,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庭院里那棵老槐树。树是父亲在时就在的,如今已萌发出些许鹅黄的嫩芽,但在司马师看来,这生机之下,是盘根错节的根基与冬日积蓄的冰冷。府中一切看似如常,仆役行走皆敛声屏气,步伐比司马懿在世时更轻、更规矩,一种无形的铁律已悄然铸就。

“母亲,车马已备好了。”

柏灵筠(柏夫人)的院落里,她的亲生儿子,司马伦,正躬身向她禀告。少年郎君的脸上带着对母亲出行的关切,尚看不出更深府邸的忧思。

柏灵筠转过身,对儿子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她未施粉黛,乌黑的发髻间只簪了一支普通的玉簪。镜中的她,眉眼依旧精致,只是那眼底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落寞与一丝极力掩饰的警觉。司马懿走了快半年了,那座曾经让她得以施展才智、也寄托了她复杂情感的靠山,已然崩塌。如今的太傅府,是司马子元的天下。她这个曾参与机密、又育有子嗣的“柏夫人”,地位尴尬得像一件过时的旧瓷器,精美,却碍眼。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波澜,“我去去便回。你在府中,好生温书,无事……莫要四处走动。”

“孩儿明白。”司马伦点头,他天性谦退,对权力的嗅觉并不敏锐,此刻只当是母亲寻常的叮嘱。

出得院门,府中配备的马车已候在二门外。车是寻常的青幄小车,拉车的亦只是两匹普通的栗色马,这是司马懿立下的规矩,司马家在外从不张扬。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仆,府中人都唤他“老袁头”,赶了十几年的车。一切皆与往年无异,朴素得近乎寒酸,透着一股不愿引人注目的低调。

柏灵筠微微颔首,没有多言,扶着侍女的手登上了马车。车厢内陈设简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桐油和皮革味道。她靠在厢壁上,闭上眼。车轮滚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将她带离这座日益令人窒息的府邸,也带向了记忆的荒原。她想起初入府时,那个威严又深不可测的男人;想起书房对弈,她蘸着茶水写下“忍”字时,他眼中闪过的激赏;想起高平陵前那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往昔的波澜壮阔,如今都化作了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荒凉的田埂与土垣。

马车驶上了通往北邙山柏氏家族墓园的官道,起初还有些许行人车马,渐行渐僻。道路两旁的山势渐起,树木也茂密起来,投下大片斑驳的阴影,将春日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风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了几分幽寂。

柏灵筠撩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迅速掠过的枯枝与嶙峋山石,心头那股因府中处境而生出的压抑感,在这孤寂的旅途中被放大了些许。这条路,她往年也走,却不似今日这般……让人心头莫名发紧。连鸟雀的鸣叫都稀落得可怜。

突然,车身猛地一顿,伴随着马匹不安的嘶鸣,骤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侍女惊慌地问。

车外,老袁头的声音带着无奈和懊丧:“回夫人,前面……前面路中被一棵倒伏的大树拦住了去路!”

柏灵筠的心下意识地一紧。她推开另一侧车窗,向外望去。果然,一棵需两人合抱的枯树,不偏不倚,横亘在狭窄的山道中央,断绝了前路。这意外来得突兀,让她本就有些低沉的心绪更添了一丝烦乱。

“可能移开?”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老袁头跳下车,围着那枯树转了两圈,用肩膀顶了顶,树干纹丝不动。他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脸上堆着为难:“夫人,此树甚重,看这情形,怕是昨夜风雨所致,根系还未完全松脱,非小人一人之力可为啊。”他抬头四望,指着远处半山腰隐约可见的几处茅舍檐角,“那边似有人家,小人腿脚快些,去唤几个乡人来帮手,兴许能挪开?”

柏灵筠看了看那遥不可及的半山腰,又看看眼前这仿佛从天而降的障碍,一丝微弱的不安掠过心头,但这感觉很快被“尽快清通道路”的念头压下。她一个深宅妇人,久不历外事,只当是运气不好,遇到了麻烦。“快去快回。”她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欸!夫人且在车内稍候,小人定速去速回!”老袁头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紧了紧腰带,便小跑着向那山腰处的村落方向而去。

山道重归寂静,只剩下风吹过光秃秃枝桠的呜咽声,一阵紧似一阵。两名侍女在车内有些不安地交换着眼色,柏灵筠则重新靠回厢壁,闭上眼,试图平复心绪。时间在等待中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显得格外缓慢。山林过分的安静,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拢,那被强行压下的不安,又开始如细小的水泡般从心底冒出。

就在老袁头的身影消失在山林后不久,异变陡生!

山道两旁的灌木丛中,猛地窜出七八条黑影!这些人皆以黑布蒙面,动作迅捷如豹,默不作声,直扑马车而来!

“啊!你们是什么人!”一名侍女刚发出半声惊呼,车窗便被猛地拉开,一只粗壮的手臂探入,精准地扼住了她的脖颈,将她后半截尖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再无声响。

另一名侍女吓得魂飞魄散,缩在车厢角落,浑身抖如筛糠。

柏灵筠惊得面色惨白,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看到其中两人利落地用匕首割断套马的绳索,迅速将两匹受惊的马匹牵走。与此同时,另外几人毫不耽搁地将手中携带的瓦罐奋力泼洒在马车四周——刺鼻的火油味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窒息!

直到此刻,柏灵筠才彻底明白!这不是意外,这根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谋杀!

“不——!”她绝望地拍打着坚固的车厢壁,指甲在木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然而,回应她的,是一支被点燃后狠狠掷到浸满火油的车厢帷幔上的火把。

“轰——!”

烈焰遇油,发出爆燃的怒吼,橘红色的火舌腾空而起,张牙舞爪,瞬间将整个车厢吞没!灼热的气浪如同实质,扑面而来,几乎点燃了她的睫毛和发丝。浓烟滚滚涌入,辛辣刺喉,木质车厢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迅速化作一个熊熊燃烧的、绝望的囚笼。

那些黑衣蒙面人冷漠地看着火势冲天而起,确认车厢已被烈焰彻底包裹,内部绝无生还可能。为首一人打了个干净利落的手势,一行人便如同来时一般,迅捷无声地退入茂密的山林,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

几乎就在马车燃起的同时,山道的另一侧岔路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司马彤(司马懿第八子,张夫人所生,此张夫人非张春华)策马狂奔,额角见汗,目光紧盯着前方草丛中若隐若现的一抹灰影——那是他追了半日的猎物,一只极为罕见的白獐。

为了堵截这灵巧的畜生,他脱离了同游的友人,独自闯入了这条陌生的山坳。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前方山道拐弯处传来的异响和骤然腾起的浓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识地勒住马缰,隐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

他看见那辆燃烧的马车,以及几个迅速没入林间的黑色背影。距离有些远,他起初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哪家不走运遇到了山匪劫道,走了水。然而,就在那为首的黑衣人即将消失在林木深处时,他或许是为了确认成果,习惯性地回头,最后瞥了一眼那冲天的火光。

就这一眼,让司马彤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张脸,尽管蒙着面巾,但那独特的眼神,那侧脸的轮廓,尤其是转身时腰间佩刀刀柄上那个模糊却熟悉的标记——他绝不会认错!是石奴!长兄司马师麾下,那个永远隐藏在阴影里,专门处理那些不能见光之事的心腹死士头领!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司马彤的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几乎握不住缰绳,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他猛地扭头,再次看向那辆已彻底被火龙吞噬的马车。普通的青幄小车……那是……那是府里规制、用于不显眼出行的车!是柏姨娘的车!

他不是撞见了寻常的劫杀,他是撞破了一场清洗!一场来自长兄,针对父亲遗孀的、冷酷无情的清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死死咬住嘴唇,直至口中弥漫开一股腥甜,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调转马头,用最轻缓、最不易察觉的动作,一步步退离这个令人胆寒的死亡之地,直到拐过山坳,确认绝对无人发现,才发疯似的猛抽马鞭,打马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几乎要炸裂开来。

……

柏夫人扫墓途中,马车失火,不幸罹难的消息,由唯一幸存、连滚带爬逃回府中的车夫老袁头带回时,已是午后。他衣衫被荆棘划破,脸上沾满烟灰泥土,惊魂未定,几乎是爬着进了府门,声音嘶哑破碎地哭喊着:“夫人……夫人她……马车……火!好大的火!”

“什么?!母亲——!”司马伦闻此噩耗,如遭雷击,眼前骤然一黑,瘫软在地,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少年人的悲伤,纯粹而剧烈,如同被生生剜去了心肝,哭声凄厉,闻者无不动容。

司马师在书房听闻禀报,手中的朱笔顿了一顿,一滴浓墨自笔尖坠落,在雪白的帛书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黑迹。他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沉痛,眉头紧锁,声音带着压抑的、仿佛即将喷发的怒意:“可知是何人所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京畿重地之下,竟有悍匪如此猖獗,敢害我司马府的家眷!”

他即刻下令,召河南尹何曾入府。在气氛凝重的前厅,他声色俱厉,斥责洛阳周边治安败坏,疏于防范,致使险峻山道滋生如此恶行,严令其限期缉拿凶徒,彻查此事,否则定当严惩不贷。

司马昭快步赶到司马伦身边,将这个悲痛欲绝的幼弟紧紧抱住,连声安慰:“阿九,阿九!节哀!兄长在此,定会为柏姨娘讨还公道!”他的眼圈泛红,语气哽咽,相较于司马师的威压,他的悲痛显得更具人情味,但他所有的劝慰,都小心翼翼地引导向“流寇”、“意外”,绝不触及任何可能的府内关联。

很快,那惊魂未定的老袁头被带了上来,让他再次陈述经过。他跪在地上,身体筛糠般抖动,语无伦次地讲述着如何遇到大树拦路,他如何尝试无果,只得去远处村落求助,回来时便见马车已陷入冲天火海,还隐约看到几个黑影遁入山林……

“废物!”司马师不等他颠三倒四地说完,便厉声打断,那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护主不力,贪生怕死,留你何用!拖下去,杖毙!”

不等老袁头从巨大的惊恐中反应过来发出求饶,如狼似虎的家仆便已上前,毫不留情地将他拖了下去。片刻后,庭院中传来沉重军棍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和老者短促而凄厉的惨嚎,随即一切归于寂静。府中上下仆役皆垂首肃立,噤若寒蝉。

司马师亲自走到伏地痛哭的司马伦面前,伸手将他扶起,沉声道:“九弟,起来。此仇,兄长记下了。必以凶徒之血,祭奠姨娘在天之灵。”他的手掌有力,语气沉痛,然而那双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望不见底的寒潭。

司马彤站在人群外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长兄精湛的表演,看着二哥真伪难辨的悲伤,看着幼弟彻骨的痛苦。他想起了石奴那张冷漠的脸,想起了冲天的火光。一股混合着恐惧、恶心与悲凉的寒意,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站出来,想大声说出真相,但理智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想起父亲司马懿毕生信奉的“忍”字,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其中蕴含的残酷代价。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身体往廊柱的阴影里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远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和那山道上的马车一样,烧成了灰烬,再也回不来了。

柏灵筠的葬礼办得异常低调而迅速,对外一律宣称“归乡扫墓,路遇悍匪纵火,不幸殒命”,草草便将此事了结。

夜深了,司马师独自在凌云阁书房,窗外月色清冷如水。他确认了石奴低声的最终回报,“栖鸦岭,事了,痕迹已清,皆为山匪所为。”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挥手让其退下。心中并无波澜,清除掉父亲身边最后一个知晓太多隐秘、且可能凭借生母身份影响伦儿(进而间接挑战他权威)的“旧物”,他的权力之路,又夯实了一步,扫清了一道障碍。

而在府邸另一角幽暗的院落里,司马伦抱着母亲那冰冷的牌位,泪水似已流干,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仿佛灵魂也随之而去。

司马彤在自己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便是那熊熊燃烧的、如同地狱入口的马车,和石奴回望时,那双透过面巾依然能感受到的、毫无温度与情感的眼睛。

司马府的高墙之内,清明之夜的寒风呜咽着掠过重重屋檐,发出如同冤魂低泣般的声响,比冬日更为刺骨,更加锥心。无边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仿佛能吞噬掉府内所有的哭声、所有的低语、以及那些被刻意掩埋、永不见天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