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道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所过之处，空气都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变得焦灼而稀薄。
厨房里原本忙碌的众人，瞬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陆远的第一站，是操作台。
他甚至没走近，只是用眼角的余光一扫，眉头就拧成了一个川字。
“砧板。”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谁让你们横纹摆放的？嫌食材死得不够快是吧？顺着纹理，才能让纤维的悲鸣降到最低，切出来的葱段才会长短如一，均匀受热。就这么一摆，三成的利用率直接喂了垃圾桶，败家玩意儿。”
一个年轻的厨师助理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远的视线又飘向水槽，看到那口乌黑发亮的玄铁锅边上放着的钢丝球，他气得倒抽一口凉气，险些没当场厥过去。
“我靠……”他嘴唇哆嗦着，“谁？是谁让你们用钢丝球刷这口玄铁锅的？这是从开元盛世传下来的祖宗！你们这是在刷锅吗？你们这是在给蒙娜丽莎刮痧！是想让它自己盘出包浆然后原地飞升吗？”
小桃见状，赶紧上前一步，小声解释：“远哥，是新来的小李，他不懂规矩……”
“规矩？”陆远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真正的厨子，规矩不是用嘴教的，是用鼻子闻出来的。这口锅的锅气，隔着三米远都能闻到一股子不高兴，他听不见吗？”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刚听了什么天书”的哲学三问。
凌霜沉默着递上了今天的菜单，上面只有三道菜：蛋炒饭、红烧肉、清炒时蔬。
这是为了集中火种能量，专门为重伤员准备的“入门级治愈套餐”。
陆远接过来，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指在纸张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的目光在蛋炒饭的备注栏里停住了，那里写着一行小字：“火候参考：陆远标准第三档”。
他突然冷笑出声，那笑声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陆远标准第三档？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东西？我做饭又不是去富士康拧螺丝，还分档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把菜单拍在案板上，动作不大，却让所有人心头一颤。
他艰难地挪到灶台前，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摸了摸那口玄铁锅锅底残留的微薄油渍。
随即，他闭上眼睛，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品鉴一瓶绝世佳酿。
几秒后，他睁开眼，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凌霜。
“昨天最后一锅饭……是你炒的？”
凌霜挺直了背脊，像个接受检阅的士兵，沉声答道：“是。”
“火太大，”陆远毫不留情地评价，“锅底有一粒半的米焦了。而且……”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你没听它说话。”
这下连一向沉稳的韩川都绷不住了，他试探性地问道：“头儿……饭……它还能说话？”
陆远懒得理他，依旧盯着凌霜：“你炒那锅饭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凌霜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片刻后才回答：“完成任务。”
“呵。”陆远摇头，像是在看一个三岁小孩，“难怪火种不认你。在你的世界里，万物皆是兵器，对吧？这锅是，这火是，这米也是。你只想着用它们达成目的，可你忘了，火种要的不是一个令行禁止的将军，它要的是一股‘想回家吃饭’的念想。那是打完仗的士兵、加完班的社畜、考完试的学生，心里头最朴素、最滚烫的渴望。你没有，所以你的饭，没有灵魂。”
他说着，抬手想去抓旁边的一个调料罐，似乎想亲自示范什么。
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身体猛地一晃，整个人向前倾倒。
“远哥！”小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入手处，只觉得他的胳膊瘦得硌手，而掌心，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一直在强撑。
就在厨房内气氛凝滞到极点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如同某种节律般的震颤声。
是焚灶婆婆的那根从不离身的拐杖，它正抵在门框上，杖顶镶嵌的一点金焰，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忽明忽暗，像一个濒死的信号灯。
小桃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手腕上的终端同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她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不可置信：“火种网络出现大规模异常波动！全国……全国超过三十个共感灶点同时反馈‘菜品失效’！”
韩川立刻冲到控制台前，双手在光幕上飞速操作，调出了全国的火种能量数据图谱。
只见地图上，大片大片的绿色光点正在迅速黯淡、熄灭，变成代表失联的灰色。
所有失效点无一例外，全都集中在那些曾高频率使用“为陆远祈福”共感模式的区域。
“怎么会这样？祈福模式是最纯粹的善意汇集，怎么会反而导致火种排斥输出？”韩川百思不得其解，看着瀑布般刷新的错误代码，额头冒出了汗。
原本能抚平伤痛、治愈创伤的饭菜，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了最普通的食物。
对于那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伤员来说，这无异于宣判了死刑。
整个厨房死一般的寂静。
陆远听完小桃的汇报，沉默了片刻。
他被小桃扶着，缓缓坐到灶台边的一个小马扎上，整个人缩在那里，显得愈发瘦小。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崩溃时，他却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苍白但了然的笑容。
“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你们啊，太想让我活了，结果……反倒把火种给喂撑了。”
他拍了拍身旁的锅沿，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它不是机器，不是你输入指令它就执行的AI。它是人心，是千千万万普通人心里那口最暖的热气攒出来的。现在，所有人都在喊‘为了陆远’，‘救救陆远’，这份心意太重，太单一，像一场沙尘暴，把所有其他的念想都给盖住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振聋发聩。
“你们把它当成了许愿池里的王八，疯狂往里投币，结果把池子给堵了。你们忘了，最初那一碗能让奇迹发生的蛋炒饭，是为了谁做的？”
话音落下，整个空间仿佛被他的话语抽成了真空。
是啊，为了谁？
为了战场上饥肠辘辘的士兵，为了灾区里失去家园的灾民，为了每一个渴望温暖和饱腹的普通人。
陆远抬起那只不住颤抖的手，摸索着抓起盐罐，用尽全力捏了一小撮盐，然后，轻轻地、仿佛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般，将那撮盐撒进了冰冷的玄铁锅里。
白色的盐粒落在乌黑的锅底，格外醒目。
“来，”他抬起头，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今天第一锅，我监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做给‘饿的人’吃。”
厨房里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带着盐的咸味和铁的冰冷。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坐在马扎上、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男人。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口锅，那双眼睛里的炉火，似乎比灶台里真正的火焰还要明亮，还要滚烫。
夜色正浓，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关乎存亡的战争，将在这方寸之间的灶台上，重新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