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汉王行辕,夜。
烛火在微风中摇曳,将人影投在营帐的毡壁上,如同鬼魅般晃动。阴先生看着汉王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心中已然明了。仅凭言语鼓动,已无法让这只惊弓之鸟铤而走险。他需要更强大的外力,来推汉王最后一把,或者说,需要将这里的情况,尽快传递给真正能下决断的人。
阴先生退出汉王营帐,并未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行辕边缘一处堆放杂物的僻静角落。 这里早已有一名穿着普通士卒服装、但眼神精悍的汉子在等候。此人乃是阴先生暗中培养的死士,也是他与晋王府联系的秘密信使之一,代号“灰雀”。
“情况有变。” 阴先生的声音低沉而迅速,没有丝毫感情,“王爷怯懦,不敢行险。‘惊蛰’计划,恐难实施。”
灰雀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阴先生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及巴掌大的扁平金属盒,盒身漆黑,毫无纹饰。他熟练地打开盒盖,里面是特制的薄如蝉翼的纸和一根极细的墨笔。他借着微弱的月光,以一种特殊的、极其微小的字体,飞快地在纸上书写起来。内容正是他向晋王禀报的情况:汉王闻计虽动心,但终因恐惧而犹豫不决,暂停行动,恐难成事,请晋王殿下早做决断。
写毕,他小心地将纸卷成细小的纸卷,塞入一个同样小巧的空心铜管中,用蜡密封严实。然后,他将铜管递给灰雀,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此信至关重要,必须亲手交到‘老家’的‘掌柜’手中,绝不可经第二人之手!沿途若有任何闪失,你知道该怎么做。”
灰雀接过铜管,毫不犹豫地将其吞入腹中!这是最保险的传递方式,除非身死剖腹,否则无人能发现。他单膝跪地,抱拳低声道:“属下明白!誓死完成任务!”
“去吧,连夜出发,走水路,经襄阳转道,务必尽快!” 阴先生下令道。
灰雀再拜,起身,身形一晃,便融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并州,太原,晋王府。数日后。
夜色如墨,晋王府的书房却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驱不散那股深沉的寒意与谋算的气息。晋王赵睿身着一袭暗紫色常服,端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后,案上摆放着几卷摊开的兵书舆图,但他此刻的目光,却凝注在刚刚由心腹秘密组织“幽影”的首领呈上的一件东西上——那是一个小小的、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铜管。
“幽影”首领低声道:“王爷,‘灰雀’昼夜兼程,方才抵达。信物在此,他已按规矩,在府外安全处等候。”
晋王微微颔首。“幽影”首领熟练地用匕首划开蜡封,取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晋王面前的案上。那纸薄如蝉翼,上面的字迹细小如蝇头,需要凑近烛光才能看清。
晋王俯下身,目光如炬,逐字逐句地阅读着阴先生传来的密信。信中的内容清晰而简洁:详细描述了汉王听闻“引寇作乱、诱歼新军”的毒计后,从最初的意动、到深思后的恐惧、再到最终的犹豫退缩,明确表示“恐难成事”,并恳请晋王“早做圣裁”。
随着阅读,晋王脸上那惯常的沉稳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指节微微泛白。良久,他缓缓直起身子,将密信轻轻推至案桌中央,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起来,发出规律而低沉的“笃、笃”声,在这寂静得能听到烛花爆裂声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压抑。
“呵……” 一声极轻的、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嗤笑,打破了沉默。这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混合着讥讽与彻底失望的意味。“孤的这位四弟啊……” 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冰冷,“果然是一滩糊不上墙的烂泥。空长了一副贪婪的心肠,却生了一颗鼠兔之胆。刀子递到他手里,他连比划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真是……废物至极。”
他早已预料到汉王可能会犹豫,却没想到对方竟怯懦至此。这彻底打乱了他精心布局的“借刀杀人”之策——本想驱使汉王这把“钝刀”去与太孙赵宸这块“坚石”碰撞,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以匡扶社稷、平定内乱的名义,坐收渔翁之利,顺理成章地迈向至尊之位。如今,这把刀自己锈蚀了,畏缩不前,让他如何不恼?
侍立在书房阴影处的,是一位身披灰色僧袍、面容清癯古朴、眼神却深邃如古井的老者,正是晋王最为倚重的谋士,慧明法师。他虽作僧人打扮,却常年居于晋王府中,以其深远的谋略和冷静的判断,成为晋王决策的核心智囊。他见晋王神色语气,便已知晓密信内容大致为何,也明了晋王此刻的心绪。
慧明法师缓步从阴影中走出,烛光映亮了他平静无波的脸庞。他单手竖掌,微微躬身,声音平和而低沉,仿佛能安抚人心的梵唱,但说出的话却直指核心:“王爷,奢王怯懦,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然,箭已搭弦,弓已拉满,岂能因矢钝而废射?若任其蛰伏荆州,苟安一隅,待太孙在京城根基日深,羽翼渐丰,陛下心意亦可能随之而变……届时,王爷再欲有所图,恐事倍功半,难矣。”
晋王抬起眼帘,目光锐利地看向慧明法师:“法师之意,是怪孤当初选错了这把‘刀’?还是说……如今要孤亲自下场,挽弓射箭?” 他的语气平淡,但其中蕴含的一丝烦躁与审慎,却被慧明法师敏锐地捕捉到了。亲自起兵,风险莫测,乃下下之策,非到山穷水尽,晋王绝不愿行此险招。
慧明法师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洞察世情的淡然笑容,这笑容在他清癯的脸上显得高深莫测。“王爷乃龙章凤姿,身系天下安危,岂可轻履险地?行霸道之下策,非明主所为。此局之关键,不在换刀,亦不在亲自执刃,而在于一个字——‘逼’。”
“逼?” 晋王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兴趣。他知道,慧明法师每每在关键时刻,总能提出些看似曲折、实则犀利的计策。
“正是,逼。” 慧明法师再次肯定,他走近案前,声音压得更低,却如金石相击,清晰无比,“奢王为何犹豫?无非是心存两大侥幸。一者,侥幸于太孙经上次反击后,或会暂敛锋芒,顾忌陛下与物议,不会立刻赶尽杀绝;二者,侥幸于陛下念及父子之情,或会出面转圜,予其喘息之机。有此侥幸,他便觉得荆州仍是安乐窝,可以观望风色,徐图后计。”
他话语一顿,目光如电,直视晋王:“若我等能断其侥幸之念,焚其退避之所,使其如卧薪尝胆,然薪下忽起烈火,退路顿成悬崖……让他深切感受到,危如累卵,悬于一线,除了拼死向前,已无半点转圜余地!到那时,即便他本性怯懦如鼠,在求生本能驱使下,亦会化作疯犬,反噬伤人!”
晋王眼中精光暴涨,他已经明白了慧明法师的意图,但需要更具体的方案:“如何断其念?焚其路?法师请明言。”
慧明法师不再迂回,吐出的计策狠辣而直接:“奢王如今最忌惮者,莫过于太孙之报复。而其最显眼、亦最易击破的软肋,便是他那刚被革职囚禁于洛阳的岳丈——淮阴侯韩奎!”
“韩奎?” 晋王瞳孔微微一缩,瞬间抓住了关键。
“不错!” 慧明法师语气斩钉截铁,“派人潜入洛阳,寻机毒杀韩奎!并精心布置,做成是太孙一系杀人灭口、或持续报复、铲除后患的假象!”
他详细剖析其中利害:“韩奎虽已成弃子,但毕竟是汉王正妃生父,是其皇室姻亲的重要象征,亦是汉王在京城最后的颜面所在。若韩奎在此时突然‘暴毙’,尤其是死状蹊跷,令人联想到是东宫为绝后患而下毒手……王爷试想,奢王闻讯,会作何感想?他绝不会相信这是意外或巧合!他只会坚信,这是太孙发出的明确无误的信号:报复远未结束,斩草必要除根!这是对他汉王府赤裸裸的终极挑衅和死亡威胁!”
“届时,” 慧明法师语气笃定,仿佛已看到未来景象,“奢王心中所有侥幸将瞬间崩塌!他会清醒地认识到,太孙绝不会放过他,躲在荆州只是坐以待毙,试图回京辩解更是自投罗网。除了铤而走险,利用南方乱局,拼死一搏,他已然无路可走!巨大的恐惧和被逼入绝境的愤怒,会像野火般烧尽他最后的怯懦,迫使他不得不反!”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晋王手指无声敲击桌面的韵律。这个计策,可谓毒辣至极!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韩奎,却能如同点燃引信一般,彻底引爆汉王这颗充满不稳定因素的炸弹,将其逼上必须造反的绝路!一旦汉王举起反旗,太孙于公于私都必须亲自出征平叛,无论双方胜负如何,他晋王都可稳坐钓鱼台,以朝廷柱石、勤王忠臣的身份,收拾残局,攫取最大的政治利益!
然而,此计风险亦极大。毒杀侯爵,还是国戚,此事一旦泄露蛛丝马迹,被查实是晋王府所为,那便是惊天动地的谋逆大罪,顷刻间便会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晋王沉默着,目光在跳跃的烛火与那份密信之间游移,脑海中飞速权衡着利弊。慧明法师静立一旁,不再言语,他知道,最后的决断需要晋王自己做出。
片刻之后,晋王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的寒光所取代。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慧明法师,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法师此计,虽行险招,然确是打破僵局之关键。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他顿了顿,沉声下令:“此事,交由‘幽影’去办。挑选最忠诚、最谨慎的死士,动用府中秘藏之‘相思断肠散’,务必要做得天衣无缝,像是一场突发的恶疾,或是一桩无头公案。绝不可留下任何可能指向太原的痕迹!”
“是!王爷英明!贫僧即刻去安排,必会叮嘱‘幽影’首领,谨慎行事。” 慧明法师单手竖掌,深深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锐芒。
“还有,” 晋王补充道,语气森然,“要让汉王收到消息时,对此系东宫所为深信不疑。‘幽影’可在适当时候,‘帮’他找到一些‘确凿’的‘线索’,比如……某个曾与东宫侍卫有过接触的‘可疑人物’的证词,或是现场留下的一些似是而非、能引人联想的物件。”
“贫僧明白!定会安排周全,确保火种落下,便能燎原!” 慧明法师再次躬身,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身影融入外面的黑暗中,前去布置这桩阴险的毒计。
晋王独自留在书房内,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小小的密信上,手指轻轻摩挲着铜管冰凉的表面。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深潭古井,唯有眼底最深处,跳跃着名为野心与冷酷的火焰。
“四弟啊……” 他近乎无声地低语,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残忍,“莫要怨恨为兄心狠。要怪,就怪你既怀璧其罪,又无护璧之能。这滔天的烈焰,就由你的恐惧和愚蠢来点燃吧。而这最终的果位……自当由有德者居之。”
他端起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茶水,而是决绝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