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老旧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在空旷静谧的藏书楼内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被悄然划开。门扉合拢的瞬间,外界所有的喧嚣、荣耀、算计与窥探的目光,都被毫不留情地隔绝在外。门内,是凝固了时光的沉寂,是沉淀了无数智慧与历史的书香墨韵,是只属于云闲一人的、绝对安全的“领域”。
她甚至没有立刻走向那个能让她彻底放松的角落,而是就站在门廊投下的阴影里,微微阖上了眼眸,如同一个历经长途跋涉、终于归家的旅人,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胸腔之中,瞬间被熟悉的气息所充盈——陈旧纸张特有的微涩与醇厚、干燥木料在岁月沉淀下散发的温润暖意、以及那无处不在的、细小的尘埃在偶尔透入的光柱中无声起舞时,所带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流动感。这些复杂而安心的气味分子,如同最顶级的安神熏香,温柔地抚平了她因连续高强度动用规则之力而略显滞涩与疲惫的精神力丝线,也彻底驱散了天斗城那混杂着权力欲望、金属腥气与人性算计的、令人不快的空气残留。
一种源自逻辑核心最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松懈感,如同涟漪般从紧绷的神经末梢开始扩散,迅速蔓延至全身。这感觉,恰似一台超负荷运转了太久、内部元件已然有些发烫的精密仪器,终于被置回了恒温、恒湿、无尘的最佳保存环境,可以彻底卸下所有防御,安心地进入最低功耗的待机休眠状态。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挪动脚步,踏着地面上那些被无数前人足迹磨得光滑温润的石板,向着窗户下方那个被她默认为“专属”的角落走去。她的脚步放得极轻,落在积着一层薄薄岁月之尘的地面上,几乎未曾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了这片空间的永恒宁静。
然而,当她真正走近,数据之眼习惯性地进行环境扫描时,却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角落与她离开时,有了一些极其微妙却无法忽略的不同。
那张她亲手调整过弧度、完美符合她身体曲线的躺椅,被人仔细地擦拭过,原本蒙着薄尘的木质扶手此刻显露出内敛而温润的光泽。旁边那张总是空着的小茶几上,不再空无一物。一套素白洁净、釉面温润的瓷制茶具安静地摆放着,一只小巧的茶壶口正袅袅地氤氲出丝丝缕缕的白气,携带着清雅沁人的茶香,与她数据库中标记为“高效宁神安魂”的植物配方匹配度高达98.7%。茶壶旁边,还放置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双层漆木食盒,盒盖并未完全扣紧,微微开启的一道缝隙里,隐约可见几样造型别致、色泽柔软诱人的糕点,安静地躺在其中。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那张躺椅的扶手上,还随意却又不显凌乱地搭着一条柔软的、浅灰色的薄绒毯。目光触及之处,便能感受到其材质的细腻,数据反馈显示其保暖系数适中,恰好处于最令人体感到舒适的范围。
数据流在意识中无声滑过:
茶具:洁净度100%,无任何微生物或化学残留。
茶水:温度72.3c,处于最佳饮用区间。成分分析确认,内含宁神花、清心叶等七种具有安神效用的植物精华,配比精确至小数点后两位,无任何人工添加剂或异常能量波动。
糕点:结构蓬松度89%,糖分含量17.5%,油脂含量8.3%,口感模拟预测为“绵密细腻”,无已知毒素、致敏源或追踪标记。
绒毯:纤维密度均匀,表面经过特殊柔化处理,保暖系数适中,无静电残留,触感模拟预测为“舒适”。
所有数据指标都清晰地指向同一个结论:安全,舒适,且每一项都精准匹配她当下的生理与心理需求,甚至考虑到了她潜在的、未曾言明的偏好。
云闲的目光从这些物品上平静地掠过,未作停留,随即转向旁边那排高耸书架的深处阴影。墨渊依旧穿着那身仿佛与他融为一体、永远不变的灰色管理员长袍,此刻正背对着她,有些费力地踮着脚尖,手臂伸长,似乎正试图将一本厚重得能当做凶器的大部头书籍,塞回书架最高层那处略显拥挤的空隙里。他的动作看起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笨拙,甚至在他“努力”的过程中,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旁边几本立着的书卷,引得一阵小小的混乱,与周围沉静肃穆的书架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云闲没有出声打扰,也没有上前帮忙。她只是安静地走到躺椅边,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被多重规则封印的黑色石头,以及她那台魂导计算器,并排放在茶几下方一个最不易被碰到、且处于视觉死角的隐蔽位置。然后,她才如同卸下所有重担般,缓缓地将自己陷进躺椅那完美承托身体的曲线里。
她伸出手,端起那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清茶,凑到唇边,象征性地轻轻吹了吹其实并不存在的浮沫,然后小啜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清雅回甘的香气,顺畅地滑入喉咙,一股明确的暖意随之在胃里扩散开来,并迅速流向四肢百骸,进一步舒缓着那萦绕在精神深处的疲惫感。
接着,她打开食盒,纤长的手指拈起一块被做成可爱小兔子形状的、雪白的奶糕,动作自然地放入口中。甜度被控制在完美的阈值,口感绵密如云,醇厚的奶香瞬间弥漫——所有感官数据都与她内部数据库中标记为“高偏好”的类别高度吻合。
完成了这一系列带着仪式感的放松步骤后,她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个依旧在与书架和书籍“艰难搏斗”的背影,用她那平日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平稳的语调说道:“书,拿反了。”
墨渊的动作猛地一僵,定在了原地。
他悻悻地哼了一声,把那只厚重无比的书籍从缝隙里重新抽了出来,果然看到封面上的烫金标题是倒着的。他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被戳穿的尴尬,只是随手将书正过来,略显粗暴地胡乱塞进了那个空隙,然后象征性地拍了拍其实并没有多少灰尘的手掌,慢悠悠地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那副仿佛永远也睡不醒的、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趣的表情。
“哦,回来了?”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顺便揉了揉自己那头看起来总是乱糟糟的黑发,“外面吵吵嚷嚷的,乌烟瘴气,还是咱这儿最清净,对吧?”
云闲没有回答他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甚至可以说是多此一举的问题。她只是伸手将扶手上那条柔软的薄绒毯拉了过来,细致地盖在自己身上,调整了一个能让全身肌肉都得到支撑的、最舒适的姿势,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嗯。”
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鼻音,从毯子边缘逸出,裹挟着一种卸下所有防备后的满足倦意,算是给了他回应。
墨渊站在原地,看着几乎在几个呼吸间就进入了深度放松与休眠状态的云闲,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然而那总是耷拉着的嘴角边缘,却勾起了一个极淡极淡、仿佛错觉般的柔和弧度。他不再停留,拎起自己那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酒壶,迈着惯常的、略显懒散的步子,晃晃悠悠地走向藏书楼更深处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里,如同一个本就属于这里的、悄然融入背景的幽灵。
明媚而柔和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被切割成一道道倾斜的、静谧的光柱,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其中翩然起舞,如同流动的金粉。清雅的茶香、糕点甜而不腻的香气,与古老书籍散发出的、令人安心的纸墨沉香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一首独一无二、效力卓绝的安眠曲。云闲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均匀而平稳,意识正顺从着身体的渴望,向着深沉无梦的睡乡安稳滑落。
她并不知道,也无意去动用任何算力探究——墨渊是如何如此精准地计算出她归来的时间点,并恰到好处地备好了这一切她所需乃至所喜的物品。在她的认知逻辑里,这仅仅是环境参数高度符合甚至超越了预期,显着降低了生存与恢复的成本,是一组值得记录在案、并标记为“正向反馈”的数据。
然而,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代表着“绝对静止”的黑暗边界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并非来源于任何物质世界的、“被注视”的感觉,如同一颗被无形之手投入万籁俱寂深潭的石子,在她那片已趋于“绝对静”的、平滑如镜的精神世界最边缘,漾开了一圈细微到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探测到的涟漪。
那注视,并不带丝毫恶意,反而透着一种超越凡俗理解的、如同星空般浩瀚的平静,与一丝……纯粹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