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质疑他的决定,也没有去看那艘诡异的骨船。
她的视线,只是专注地看着陆渊。
“你还是你吗?”
她问。
没有得到回答。
陆渊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双纯黑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的倒影。
片刻之后,他伸出手,探入了自己那件穿了百年,早已与身体融为一体的,北洋陆军上尉军服的口袋里。
他拿出了一枚物件。
一枚黄铜质地,已经氧化发黑,上面还带着一道划痕的步枪子弹。
孙大志的子弹。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这枚子弹,轻轻放在了韩清的手中。
然后,他越过她,一言不发地走上了那艘幽灵船的船首。
韩清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枚冰冷的,沉甸甸的子弹。
她能感受到,在那属于深渊的,疯狂与虚无的气息笼罩下,这枚子弹上,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独属于一个世纪前的,名为“陆渊”的上尉连长的痕迹。
那是唯一不属于深渊的东西。
她用力捏住了子弹。
她明白了。
转身,韩清也登上了幽灵船。
当所有人都站稳之后,幽灵船无声地启动。它没有螺旋桨,也没有喷射器,就那么平稳地,朝着无尽的黑暗深处滑行而去。
而在他们身后。
这片死寂平原上,那些原本漫无目的游荡的,由混乱光点构成的“时之畸变体”,突然有了动作。
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调转方向。
它们汇聚成一股洪流。
它们自发地,沉默地,跟随着幽灵船的航迹。
【幽灵船】无声地滑行。它并非依靠物理推进,而是撕裂了【静滞之海】的灰白平原,在“可能性”的夹缝中穿梭。船首,陆渊头戴【疯王之冠】,面色平静,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他身后的枯骨王座彻底变形,化作一艘庞大狰狞的骨质幽灵船,船体由扭曲的骸骨与流淌的黑金构成,散发着浓烈的深渊气息。
更远处,由无数混乱光点组成的“时之畸变体”汇聚成洪流。它们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漂浮,而是自发地,沉默地,跟随在幽灵船之后。一支横贯天际的无声舰队,由纯粹的混乱与无序构成,场面诡异得令人窒息。
赵千讯埋首于个人终端,手指飞快地在虚拟键盘上跳跃。他试图解析这艘骨船的航行数据。然而,屏幕上的读数却不断跳出“错误”、“无法解析”。最终,所有数据都汇聚成一个简单的概念——“无”。
“它不是在空间中移动,”赵千讯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困惑,“而是在‘存在’与‘不存在’的间隙里航行。每一次跳跃,都像是跨越了无数个微小的‘如果’。”
他的分析尚未结束,前方的灰白平原突然涌动起来。一片浓密的灰雾弥漫开来,比任何已知的物质都要厚重。它吞噬着光线,压制着一切感知。探测器发出了尖锐的警报,随即陷入死寂。设备无法穿透这片诡异的迷雾。
幽灵船没有丝毫减速。陆渊的意志如标枪,刺破一切阻碍。船体径直冲入了那片灰雾之中。
瞬间,所有人的视野和感知被彻底剥夺。
“警报!所有设备信号中断!”王胖子尖叫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我们和外界……和后面的舰队……全失去联系了!这里什么都检测不到!”
船舱内陷入绝对的死寂。只有船员们粗重的呼吸声,在粘稠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雷动原本紧绷的身体,在寂静中悄然松懈下来。他茫然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桀骜与狂野。站姿不自觉地摆出了一个少年时期的格斗架势。
“都他妈给我让开……”他嘟囔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家族轻视、只能用拳头证明自己的年少时光。
赵千讯停止了对终端的操作。他的双手在空中疯狂比划,像是在敲打看不见的键盘。嘴里念念有词,争论着一个早已被学界摒弃的复杂物理模型。那是一个他学术生涯中最惨痛的失败,一个让他声名狼藉的污点。
李菁猛地蹲下身,脸上是极度的痛苦。她伸出双手,试图为一个她“看”到的、却并不存在的伤员进行急救。动作无比精准,却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慌乱。那是某次任务的重现,那次任务,她失去了一个战友。
韩清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周围的一切都在扭曲、消散。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指收紧。她指尖触碰到一枚冰冷的物体。
那枚黄铜子弹。
子弹那微弱、却真实不虚的触感,铁锚一般,将她即将飘散的意识强行钉在了原地。它将她从虚幻的泥沼中,硬生生拽回现实的边缘。
陆渊同样未受影响。但他并非依靠钢铁般的意志。戴上【疯王之冠】后,他的“过去”早已被百年的疯狂与虚无冲刷成一片混沌。那雾气无法从他破碎、混乱的记忆废墟中,构建出任何有效的幻象。他没有连贯的“过去”,自然也就没有能被读取的“记忆”。
幽灵船的航行速度骤然减缓。最终,它陷入了无形的淤泥,彻底停滞。船体发出了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并非是外部的阻碍。
船舱内,迷雾并未散去。它反而更加浓密,粘稠。而那股将他们困住的“淤泥”,正是来自于船上所有人的“过去”。
赵千讯的终端上,代表幽灵船的数据流开始疯狂跳动,显示出船体正被一种“内部因素”严重拖拽。
“怎么回事?”雷动甩了甩头,试图摆脱那份少年心绪,但身体的动作却不听使唤。
“我……我不明白……”赵千讯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看着终端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混乱数据,“船体……正在被……我们自身……拖住?”
李菁艰难地站起身,看向陆渊。她的脸上混合着痛苦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审视。
“陆渊……”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你感受到了吗?”
陆渊微微侧过头。黑色的眼瞳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前方那片粘稠的灰雾上。他没有回答。
船体发出了更大一声呻吟。像是被沉重的枷锁束缚。
“它在吸收我们的‘过去’,”赵千讯终于破译了一段关键数据,声音充满了惊恐,“船体……像是在……‘锚定’我们的负面情绪和记忆……将它们转化为……阻力!”
韩清紧紧握着那枚子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能清晰地“看”到,那迷雾之中,无数模糊的人影正在攒动。那是他们被剥离的记忆,被具象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