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比冬夜的冷风更刺骨,顺着白桃的脊椎一路攀上天灵。
那行用炭笔写下的细小黑字,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在布包的褶皱里吐着信子,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对她刚刚那场惨烈胜利的无情嘲讽。
她没有动,甚至没有让呼吸泄露出一丝一毫的紊乱。
此刻任何冲动的质问,都只会让自己从一个刚刚夺回主动的猎手,变回那个被暗处眼睛随意摆布的棋子。
她缓缓向后退了一步,冰冷潮湿的墙面贴上她的后背,让她瞬间的燥热与冰寒得以中和。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右臂上那道早已愈合的旧疤。
三年前,南京城外,她违背军统“格杀勿论”的密令,用三根金针封住了一个被特高课追捕的地下医者的心脉,制造假死,让他躲过了搜捕。
他临走前,看着她被同僚划伤的手臂,深深一揖,说:“白小姐,你破了药王宗的规,也破了军统的矩,但或许……你也破了这死局。”
当时她只当是一句宽慰。
如今,刘木匠布包上的那行字,却像一把精准的回旋镖,从时间的深处呼啸而来,正中她心中最不愿承认的那个恐惧——或许,从她选择救下那个“不该救的人”开始,她作为“承愿者”的唯一资格,就已经出现了裂痕。
她忽然通透了。
那个伪装成她的“东西”,那个能完美模仿她心跳与习惯的“伪体”,并非凭空捏造。
它是由无数个像这样被她遗忘的“善念碎片”拼凑而成的。
那些违背任务、违背门规、却顺从了医者本心的选择,每一次都在坚不可摧的地脉契约上,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而敌人,正是利用了这些她亲手凿出的裂痕,灌注力量,催生出了一个更“纯粹”、更符合规则的替代品。
一个没有私情,没有犹豫,只为执行“守护”这一终极指令而存在的完美承愿者。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身,走回了暗室。
黑暗包裹了她,也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她从药柜最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仅剩的半颗“镇魄丹”。
丹药色泽暗沉,是祖父留下的遗物,专用于心神巨震、魂魄不宁之时。
她没有直接吞服,而是将其仔细碾成粉末,混入一碗温热的晨煎艾汤中,缓缓饮下。
苦涩的药力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一股暖流强行压住了翻江倒海的心绪。
心神稍定,她翻开了那本早已被她翻烂的《罗经残卷》。
这一次,她的手指直接掠过了所有熟悉的卦象和医理,停在了一页从未被她启用过的空白书页之后,那是一页夹层,用极细的丝线封着。
撕开丝线,里面是一张更薄的绢纸,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标题触目惊心——“移籍引煞”。
这并非祖父亲传的术法,绢纸旁的注解写着“非传人亲授不得录”。
其要义晦涩而凶险:当血脉认主出现双生争端,真伪难辨之时,真正的承愿者可主动行此法,将自身的“名籍”从金陵地脉的正统宗卷中迁出,转入无人问津的偏支。
如此一来,真身便成了“例外”,而那个依靠正统契约而生的伪体,会因为所依附的根源主动断裂而瞬间失据,如无根之萍,自行溃散。
这是一种反客为主的自残之法。
代价是,从此以后,她将再也不能以常规方式调动地气,每一次借力都将如履薄冰。
且一旦失败,她的灵魂印记将永久性地滞留在庞大的地脉网络之中,化作一段没有意识、没有归宿的游响余音,永世不得超脱。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移籍引煞”四个字,口中反复默念。
许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取出那张承载着金陵卦象图的脉络绢图,在图卷边缘的空白处,用饱蘸浓墨的笔,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白桃。
墨迹未干,她又提起笔,在那两个字上,重重地划下了一道斜杠。
随即,在那被划去的姓名之下,她重新写下了五个字:
白氏不系之桃。
不是药王宗的传人,不是军统的法医,不是白景明的孙女。
只是一个,与所有传承、所有束缚都无关的,独立的“桃”。
这是对祖辈的背叛,也是赋予自己的重生。
入夜,她将刘木匠召到院中。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一潭结冰的深水:“刘师傅,明日清晨,把井边那块无名碑翻过来用。”
刘木匠闻言一怔,浑浊的
白桃仿佛没看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碑的背面,给我刻上‘废约之地’四个字。要深,入石三分。刻好后,不用朱砂填,用……我昨夜熬膏剩下的那些渣滓,填满笔画。”
“是。”刘木匠低下头,瓮声瓮气地应了,转身就去准备工具,动作依旧麻利。
但在他转身的瞬间,白桃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他握着斧柄的右手,小指不自觉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是她第一次让他在院中布设风引阵时,亲口教他的暗号,用来标记埋下阵眼的方位。
他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他在执行她的命令,但那个细微的动作,无疑也在向某个未知的存在,传递着信息。
然而,这一次,白桃没有去深究这信息是真是假,是敌是友。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刘木匠的背影,心中一片空明。
有些信任,必须建立在明知可能被背叛之后,仍然选择交付的基础上。
这本身,就是一种破局。
子时,阴气最盛。
那块沉重的石碑已被翻转过来,“废约之地”四个大字狰狞地刻在石面上,黑色的秽膏渣滓填满了沟壑,在月光下泛着油腻的光,如同大地裂开的伤口。
白桃脱下鞋袜,赤足踏上冰冷湿润的泥土,一步步走到碑前。
她从随身的针囊中取出最后一根、也是最细的一根玄冥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自己左脚脚底的涌泉穴。
剧痛传来,她却不为所动,反而将针刺得更深。
一股逆流的冲动自脚底升起,引动着她全身残存的污血秽气,疯狂地向上冲击。
当那股气流冲至喉头,她猛地咬破舌尖,将一口蕴含着自己全部精魂之气的血雾,不偏不倚地喷在了石碑正中“废约”二字之上!
“嗡——”
刹那间,整片药圃的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嗡鸣,仿佛一根绷紧了千年的古琴弦,在此刻轰然崩解。
与此同时,远处钟楼废墟的最高处,那只早已锈蚀、沉寂了多年的巨大铜钟,其悬于中心的钟舌竟毫无征兆地猛然一颤,随即“哐当”一声自行脱落,坠入钟楼下方的深井之中,激起一圈圈混杂着黑水的涟漪,然后彻底沉寂。
随着那声钟鸣的消散,白桃感到左手掌心那道灼热的“姤”卦血纹,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能量,颜色迅速褪去,最后彻底消失,掌心皮肤变得干涸如秋日的枯叶。
但与之相对的,一股全新的印记,从她胸口正中的膻中穴开始蔓延,一道青黑色的纹路,蜿蜒向上,攀过锁骨,缠绕上她的颈侧,形成了一道类似藤蔓缠绕的诡异暗痕。
但她也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更古老、更原始、更野性的东西,正在她的身体里苏醒。
它不再关乎罗盘,无关乎卦象,而是源于她每一次违背规则、每一次拯救生命、每一次留下伤疤时,这片大地悄悄为她记下的另一本账。
一本关于“人性”的账。
天光微亮时,院子里的一切都已恢复了平静。
刘木匠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清扫着灶台。
他将那个装着艾条残灰的粗布小包重新仔细包好,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藏进怀里,而是走到门口,将它轻轻放在了门槛外的石墩上。
石墩正对着那块翻转过来的“废约之碑”。
一阵晨风吹过,吹起了布包的一角,露出了被压在底下的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旧图纸。
那正是祖父白景明留给她的金陵卦象图的一角残片,纸张泛黄,角落里还印着一枚早已模糊、不知属于谁的指印。
白桃站在屋檐的阴影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
她转身走进那片已经沦为“废约之地”的药圃,从一棵枯枝上,摘下了一朵将谢未谢的辛夷花,小心地放入自己随身的荷包里。
然后,她走向大门,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
身后,刘木匠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在晨曦中看不清神情。
他望着白桃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嘴唇翕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走好。”
石墩上,那包灰烬仍在原地,像一份无人领取的遗嘱,静静等待着下一个,愿意相信它还有意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