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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医疗点的帆布帘被山风吹开一角,晨光洒进来,照在秦翊的军装上。

他半靠在行军床上,左手裹着药纱,肿得像个发面馒头。

小豆蹲旁边,捏着份刚印出来的报纸念:“‘灰线’三年拿了两亿三千万境外资金,所谓‘去记忆’就是想把咱们的历史给抹了……”

“打住。”秦翊打断,嗓子有点哑,“沈砚那丫头,干得不错。”

“她可真拼。”小豆折起报纸,“听说潜入时被捅了三刀,还硬是把证据带出来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医生说你手……再拖怕是要截肢。”

话音未落,军医掀帘进来,手里攥着病历本:“秦队,神经坏死超八成,现在切还能保右手。”

秦翊没动,望着窗外的雾:“再等一天。”

“等啥?”

“碑要奠基了。”

军医盯着他缠满纱布的手,又看看床头那本翻烂的烈士名册,叹了口气:“行吧,药多换几次,别感染。”

他是夜里自己走下来的——从山腰医疗点,一脚深一脚浅穿过雾林,天亮前站到了旧哨所废墟上。

医生追了三趟,全被老刀拦在坡下。

等军医一走,小满从角落站起来。

她穿着蓝布衫,发间别了朵小白花,手比划着:“村里人捐了不少东西,木箱、茶缸,还有阿婆的银簪子。”她指了指窗台上的粗布包,“说要埋进碑底,陪着名字。”

秦翊摸过桌上的药茶,喝了一口,苦得皱眉,却笑了:“都说烈士无名,可谁真能忘了?”

小满的手慢慢停下,像轻轻落水的叶子:“碑上刻一句——‘他们没有名字,但我们记得’。”

秦翊喉头一滚。

他想起昨晚溯忆时的画面:七十年代,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趴在石桌上写信,笔尖在“王铁柱”三个字上晕了墨——那是小满奶奶,给战士织过十二双袜子。

“好。”他嗓音沙哑,“就这句。”

第二天早上雾散得早。

旧哨所前,十根松木撑着红绸横幅,“英灵碑奠基仪式”几个字被露水打湿,亮闪闪的。

老刀带着民兵列队站着,迷彩服旧得发白,枪擦得锃亮,枪托还用红布包了——说是“让烈士看看咱精神头”。

岩坎背着个黑木箱挤过来,箱缝里露出半页泛黄的纸。

他打开箱子:“祖传猎枪,我爹守边十年用过的。还有这个——”他掏出一本硬壳本子,封皮写着“战地日记 周大河”,“我爹临走说,要是有人记得他,就把本子埋进去。”

秦翊伸手抚过封面,指尖碰到一道凹痕——子弹擦的。

他抬头看岩坎,那眼神,和当年边境线上举枪带路的傣族青年一模一样。

“该过去了。”小豆扶他起身。

秦翊左手垂着,纱布被露水浸透,渗出淡淡血色。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直到站到基坑前。

突然,他抬手,开始解绷带。

“秦队!”小豆想拦,被岩坎拉住。

老刀在坡上喊:“让他来。”

纱布一层层剥开,手背溃烂发紫,指节肿胀发亮,只有虎口还剩点肉色。

秦翊闭眼,把手按进坑底的土里。

触觉溯忆一下子涌上来。

1953年的枪声,年轻战士扑向地堡;1979年暴雨中,卫生员跪着扎针,哼着跑调的《映山红》;2008年雪崖上,班长说“下了山,给你们煮羊肉汤”;还有昨夜广场上孩子们的声音:“杨铁柱、王大奎、陈铮……”

千万个声音在他骨头里震。

一个声音突然清晰:“哥,我要是回不去,替我在碑上刻个名。”是陈铮,雷区最后一条消息。

秦翊的眼泪砸进土里。

他抬头看天,雾散了,露出一片青灰。

“我听见了。”他轻声说,“全都听见了。”

人群里有人抽鼻子。

老周红着眼,把红布包着的手抄本放进坑里:“我抄了三十年的烈士名,交给碑。”

小满递上玻璃框,里面是陈铮日记残页的复制品,塑封得整整齐齐。

三年前,阿青从爹的遗物箱里翻出一张泛黄纸片,十二个名字歪歪扭扭签在一角血手印旁,墨都褪成了褐色。

“我们死了,也不许立碑。”那是第一代巡边人留下的“无名誓约”。

阿青走上前,掌心捧着一把黑灰——誓约烧完的余烬。

“烧了它。”秦翊说。

阿青一顿,随即把灰撒进坑里。

灰打着旋儿落下,像给烈士盖了层薄被。

最后,秦翊摸出脖子上的军牌——陈铮的,戴了三年,磨得发亮。

他蹲下,轻轻放在坑底中央。

金属碰土,一声轻响。

“倒混凝土!”老刀一声吼。

村民推着车冲上来,灰浆哗啦倒下,盖住了松针、日记、残页、军牌。

小满爬上脚手架,手里攥着红漆刷。

她踮脚,在碑顶写下第一行字:“他们没有名字,但我们记得。”

风忽然大了。

红绸猎猎作响,木箱“啪”地合上,秦翊的帽子滚出老远。

没人去捡。

老刀的民兵举枪敬礼;阿青跪在坑边,额头抵着新浇的水泥;岩坎点了三支香,插在断墙上,烟绕着“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的残字打转。

“要下雨了。”小豆低声说。

话音刚落,第一滴雨砸在碑顶。

顺着“朽”字最后一笔滑下来,像一道闪亮的泪。

老刀突然吼:“人民英雄——”

“永垂不朽!”声浪撞山,惊飞一群麻雀。

岩坎的香被雨打湿,还在冒烟。

他蹲着,对着空气说:“爹,娃们记住了。”

返程车上,秦翊靠着窗,左手耷拉着,没知觉。

小豆给他系帽带,轻声说:“医生说,神经彻底坏了。”

“嗯。”他看着窗外掠过的山影。

小满忽然伸手,轻轻盖住他的左手。

她的手暖,带着红漆味。

然后,她在秦翊掌心慢慢比划:“疼的地方,就是爱过的地方。”

秦翊呼吸一滞。

他转头看她,她眼里有光,笑着。

他动了动右手,轻轻回握住她的指尖。

车拐过山梁,阳光破云而出。

金光漫过山谷,落在新碑上。

碑顶红漆被雨洗得更艳,边上不知何时飘来一面粗布龙旗。

没风,旗子却缓缓展开,丝线轻颤,像心跳,像血脉在续。

“到了。”司机说。

秦翊推门下车,山风灌进来。

他站定,对着远处的石碑,敬了个标准军礼。

阳光落在肩章上,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