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深秋,寒意已悄然浸入骨髓。钦差行辕内,药草味尚未散尽,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我(杜文钊)左肩的伤口在军医的调理下渐渐收口,但经脉深处那缕因瘴毒和旧伤纠缠的阴寒之气,仍随着血刀经内力的运转隐隐作痛。韩栋、老耿等人的伤势也渐趋稳定,但苗寨血战留下的创痕,刻在每个人身上,也刻在心里。
连日的宁静反而让人不安。周文彰忙于整顿铜政、清理李崇道余党,对我们这些“功臣”客套而疏离。我知道,他在等,等京城的风向。
这日午后,亲兵来报,北镇抚司派来的缇骑已至行辕外,带来了陛下的赏赐和骆镇抚的手书。
来了。
我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千户官服,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大步走向行辕正堂。韩栋、老耿等伤势稍轻的弟兄紧随其后,人人面色肃然。
堂前,一小队风尘仆仆的北司缇骑肃立,为首的是个面生的总旗,见到我,抱拳行礼,神色恭敬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卑职北镇抚司总旗赵振,奉旨,押送陛下赏赐至杜千户。骆镇抚另有手书一封,命卑职面呈千户。”
“有劳赵总旗。”我还礼,目光扫过他们身后那几口沉甸甸的箱笼,以及两名缇骑小心翼翼抬着的一面覆盖着明黄绸布的匾额。
“杜文钊接旨——”赵总旗展开一卷黄绫,朗声宣道。
我撩袍单膝跪地,韩栋等人也随之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北镇抚司千户杜文钊,忠勇可嘉,深入险阻,侦破巨案,保全证据,有功于国。朕心甚慰。特赏:内帑银一百两,御酒一坛,宫缎四匹,新制永乐通宝一贯,官药局上等金疮药十剂。另赐‘忠勇可风’匾额一方,以示嘉奖。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堂前一片寂静。
一百两?
我垂首跪在地上,心中波澜骤起,面上却不动声色。周围韩栋等人,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出生入死,扳倒巡抚,换来一百两赏银?这数字,寒酸得近乎羞辱。但“忠勇可风”的御匾,却又重若千钧。
“臣,杜文钊,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声音平稳,叩首接旨。
赵总旗将圣旨交到我手中,又示意缇骑将赏赐一一抬上。白花花的百两官银盛在托盘里,在那面巨大的、覆盖着明黄绸布的匾额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御酒、宫缎、铜钱、伤药,皆是皇家恩赏的规制,却拼凑不出半分“厚赏”的意味。
“杜千户,请起。”赵总旗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骆镇抚有密信,请千户过目。”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我起身,接过信,触手微沉。当着赵总旗的面,我直接撕开火漆,展开信纸。骆养性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凌厉,内容却比那百两赏银更让人心头发沉。
信中对我在云南的“功绩”不吝溢美之词,但重点却在后面:陛下对千户期望甚深,特赐御匾,荣宠已极。然,京中非比滇南,耳目众多,规矩森严。望千户谨记“忠勇”二字之本分,收敛锋芒,善加约束部众,尤其需谨言慎行,将云南之事“原原本本”禀明圣上。待滇事毕,速返京城述职,骆某自当为千户安排周全云云。
通篇看似关怀提点,实则警告意味十足——功劳皇上记下了,但你的所作所为,皇上和我都知道。给你“忠勇”之名,是荣耀也是枷锁。回来路上和回京之后,管好你自己和你的人,别乱说话,别惹事,否则……“安排周全”四字,可作多种解读。
我面无表情地收起信,对赵总旗道:“有劳总旗回禀骆公,文钊谨记教诲,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皇恩,不负骆公期望。”
赵总旗仔细观察我的神色,见我并无异样,这才拱手道:“千户明白就好。卑职任务已了,这便回京复命。”
送走北司缇骑,行辕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起来。韩栋盯着那盘白银,喉结滚动,终于忍不住低吼道:“千户!这……这是一百两?皇上他……”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脸上的愤懑显而易见。老耿、黑子等人也面露不忿,出生入死,就值这个数?
我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走到那面覆盖着黄绸的匾额前,伸手轻轻抚过冰凉的绸布。“忠勇可风”四个字,仿佛有千斤重。
“觉得委屈?”我声音平静,目光扫过众人。
韩栋等人沉默,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觉得皇上吝啬?觉得咱们的命不值钱?”我冷笑一声,手指猛地攥紧黄绸,“愚蠢!”
众人一怔。
“看看这个!”我猛地扯下黄绸,露出底下黑底金字的御匾,“忠勇可风!这是皇上亲笔御赐!这四个字,比一万两,十万两白银都重!它告诉天下人,咱们在云南做的事,是对的!是功!是皇上认可的功!”
我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们:“一百两银子,是告诉咱们,也是告诉朝中那些盯着咱们的人,皇上赏了,但没让咱们‘富’。咱们还是皇上手里的刀,刀要那么锋利,也要知道刀柄握在谁手里!骆养性的信,更是明明白白:功劳给你记下了,但尾巴要夹紧,嘴巴要闭牢!否则,这‘忠勇’二字,随时能变成‘骄横’、‘不法’!”
韩栋等人不是蠢人,经我一点,顿时冷汗涔涔。他们想起了鬼哭峡的“意外”,想起了苗寨的血战,想起了官场的险恶。是啊,功劳太大,有时候不是福,是祸!
“皇上这是在保咱们!”老耿嘶哑着嗓子,恍然大悟。
“至少,暂时是。”我语气深沉,“用这百两银子和这块匾,把咱们架起来了。接下来,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韩栋,把银子分了,受伤的弟兄多拿一份。这匾……收好,这是咱们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是!千户!”众人齐声应道,再无半点不满,只有深深的凛然。
当夜,我将自己关在房中,就着油灯,开始撰写那份要“直送内廷”的条陈。每一个字都需反复斟酌,既要凸显功劳,又要淡化“擅权”,既要表明忠诚,又要不露锋芒。血刀经的内力在体内缓缓流转,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
窗外,秋风萧瑟。一百两皇恩,重逾泰山。我知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正式开始。回京的路,绝不会平坦。而京城,等待我的,绝非仅仅是骆养性的“安排周全”,而是更凶险的龙潭虎穴。
这百两赏银,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警惕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