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的焦土味尚未散尽,新的危机已如乌云压顶。王瘸子用命换来的血书被崔振带走已过两日,这两日,苗寨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杜文钊)站在加固后的寨墙上,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深山,那里是黑风寨的方向,也是危险滋生的巢穴。血刀经内力在体内缓缓流转,左臂经脉那丝因瘴毒和旧伤带来的滞涩感,在与土司兵的血战后,似乎又被冲开少许,内力运转更为顺畅,带着一股冰冷的锐意。
韩栋脸上的刀疤结了痂,更显狰狞,他提着卷刃的腰刀,哑着嗓子汇报:“千户,寨墙缺口都用巨石和粗木堵死了,陷阱也按您说的,布在了东、北两侧的山坡密林里。能动的弟兄加上寨子里还能拉弓的猎手,不到四十人。箭矢不多了,刀剑也多有破损。”
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寨子里忙碌的人们。苗人们沉默地搬运着石块,打磨着猎刀,女人们则负责照顾伤员,烧煮食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的同仇敌忾。头人将寨子的存粮都拿了出来,这意味着如果援军不至,或者围困日久,我们将面临断粮的危险。
“告诉弟兄们,节省箭矢,近战为主。我们的目的不是全歼来敌,是守住寨子,拖延时间!”我沉声道。周文彰收到血书,会如何决断?是立刻发兵,还是继续观望?我心中并无十足把握。但眼下,除了死守待援,别无他法。
“千户,你说……周御史会信那血书吗?他会来吗?”韩栋眼中带着血丝,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虑。
“他会来的。”我语气肯定,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李崇道勾结土司,袭击钦差证人(苗寨),证据确凿。周文彰身为钦差,若对此坐视不理,他回京无法交代。他现在缺的,只是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调动大军的‘由头’。王瘸子的血,苗寨的惨状,就是最好的由头!” 我顿了顿,声音压低,“况且,骆养性在京城,也不会放过这个扳倒政敌的机会,定然会暗中施压。”
正说话间,负责在高处了望的苗人猎手发出了急促的鸟鸣示警声!
来了!
寨墙上所有人瞬间绷紧了神经!我循声望去,只见黑风寨方向的密林中,惊起大片飞鸟,隐隐有烟尘扬起!
“准备迎敌!”韩栋嘶声大吼,残存的边军和苗人猎手迅速各就各位,弓弦拉紧,刀剑出鞘,紧张地盯着远处的山林。
然而,预料中的土司兵大队并未出现。只有十余骑穿着杂乱号服的土司兵,簇拥着几个看似头目的人,出现在寨子外一箭之地的空地上,停了下来。为首一人,是个面色黝黑、穿着华丽摆夷服饰的中年汉子,正是勐梭土司手下的大头目岩坎!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汉人打扮、眼神阴鸷的师爷。
岩坎勒住马,用生硬的汉话朝着寨墙喊道:“里面的汉人听着!我们土司老爷有令,只要你们交出杀害我族勇士的凶手杜文钊,以及所有劫掠的官铜,便可饶恕寨子其他人不死!否则,大军一到,鸡犬不留!”
果然是冲着我和那些铜来的!还想分化瓦解苗寨!
没等我开口,头人已经颤巍巍地登上寨墙,对着下面怒斥道:“岩坎!你们无故攻打我寨,杀害我族人,还想让我们交出客人?做梦!我黑石苗寨,没有贪生怕死、出卖朋友的人!要打便打,少废话!”
岩坎脸色一沉,狞笑道:“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了!给我……”
他话音未落,我猛地抬手,厉声打断:“岩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我身上。我走到寨墙最前方,冷冷地俯视着岩坎和他身边的汉人师爷:“想要我的命?想要铜?可以!让你们的主子李崇道,或者陇川土司亲自来拿!派你们这几条杂鱼来送死,不嫌丢人吗?”
那汉人师爷眼神闪烁,尖声道:“杜文钊!你死到临头,还敢嚣张!钦差大臣已在临安府,你袭击官差、劫掠物资、构陷朝廷命官,罪证确凿!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或可留个全尸!”
“罪证确凿?”我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嘲讽,“钦差大人正在查的,是李崇道贪墨官铜、勾结尔等土司、资敌叛国的铁证!王成总旗的血书,此刻想必已摆在钦差案头!你们袭击苗寨,杀人灭口,正是做贼心虚!我倒要看看,周御史是信你们这些土司匪类,还是信我北镇抚司千户用命换来的证据!”
我这话半真半假,既是呵斥,也是试探,更是说给寨子里所有人听的,稳定军心。果然,听到“血书”、“钦差”等字眼,岩坎和那师爷脸色都变了变,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寨墙上的苗人和边军则士气一振。
“你……你胡说八道!”师爷气急败坏。
“是不是胡说,很快便知!”我语气转冷,杀机凛然,“岩坎,我劝你带着你的人滚回去!告诉李崇道和你的土司主子,他们的末日到了!若再敢犯我苗寨半步,我杜文钊必取你项上人头祭旗!”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们的叫嚣,对韩栋使了个眼色。韩栋会意,张弓搭箭,一箭射向岩坎马前的地面,箭羽深入土中,嗡嗡作响!
这是最后的警告!
岩坎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了一跳,马匹受惊,嘶鸣后退。他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戒备森严的寨墙,知道强攻讨不了好,只得撂下一句“你们等着!”便带着人马悻悻退入林中。
敌人暂时退去,但寨墙上的气氛并未轻松。谁都明白,这只是试探,下一次来的,必然是雷霆万钧的攻势。
“他们是在拖延时间,也是在试探我们的虚实。”我对韩栋和头人道,“真正的攻击,恐怕就在这一两日内。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夜,月黑风高。我让众人轮流休息,保持警惕。自己则带着老耿,悄悄潜出寨子,来到之前布设陷阱的东侧山坡。我们要确认陷阱是否完好,并尽可能利用夜色,再给可能来袭的敌人制造些“惊喜”。
就在我们小心翼翼检查一处绊索陷阱时,老耿突然拉住我,低声道:“千户,有动静!”
我立刻伏低身体,凝神细听。远处密林中,传来极其轻微、却密集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人数不少,而且正在向寨子方向移动!
不是明日,是今夜!他们想夜袭!
“快!发信号!回寨!”我低喝一声,和老耿如同狸猫般向寨子方向疾奔!同时,老耿吹响了随身携带的、用于紧急联络的竹哨!
凄厉的哨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寨墙上瞬间火把通明,锣声大作!
“敌袭——!”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冲回寨门时,黑压压的土司兵已经从密林中涌出,如同潮水般扑向寨墙!人数远超白日所见,至少有两三百人!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身手矫健、穿着夜行衣的劲装汉子,显然是李崇道或陇川土司派来的精锐!
“放箭!”韩栋声嘶力竭地吼道!
稀疏的箭雨落下,射翻了冲在最前的几名土司兵,但根本无法阻挡汹涌的人潮!土司兵嚎叫着,架起简陋的梯子,开始疯狂攀爬寨墙!
“顶住!用滚木礌石!”我拔出血饕餮,冲到一处防御薄弱的地段,刀光一闪,将一名刚冒头的土司兵劈落墙下!温热的鲜血溅了我一脸!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寨墙上下的厮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苗人猎手们用猎弓和毒箭近距离射击,边军老兵则挥舞着卷刃的刀剑,与爬上墙头的土司兵展开残酷的肉搏战!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或被刀剑砍翻,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挥动血饕餮,将血刀刀法施展到极致,刀光过处,必有人头落地!但敌人实在太多,仿佛杀之不尽!左臂旧伤在剧烈运功下隐隐作痛,但我已顾不得许多!血刀经内力在杀戮的刺激下,反而更加汹涌澎湃,带着一股嗜血的狂热!
“千户!东边缺口要守不住了!”一名边军浑身是血地跑来禀报!
“老耿,黑子,带几个人跟我来!”我怒吼一声,带着一队人扑向东侧那段被巨石堵住的缺口。那里,土司兵正用粗大的树干撞击着垒砌的石头,缝隙越来越大!
“杀!”我率先从缺口跃出,血饕餮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劈手持树干的一名土司小头目!那头目举刀格挡,却被血饕餮连人带刀劈成两半!
我如同煞神般守在缺口处,刀光织成一道死亡之网,硬生生挡住了土司兵的冲击!老耿、黑子等人紧随其后,拼死砍杀!缺口处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就在我们快要力竭之时,寨子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号角声!紧接着,是更加密集的马蹄声和喊杀声!
不是土司兵!这号角声……是官军的制式号角!
我心中一震,奋力劈翻一名敌人,抬头望去!只见寨子后的山道上,火把如龙,一队打着“钦命”、“周”字旗号的骑兵,正风驰电掣般冲杀过来!为首一员将领,玄甲长刀,正是崔振!而中军旗下,端坐马上的,正是钦差御史周文彰!
援军!周文彰真的来了!
“援军到了!杀啊!”韩栋在寨墙上看到这一幕,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挥刀狂吼!
绝处逢生!寨内残存的守军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里应外合,将攻寨的土司兵杀得哭爹喊娘,溃不成军!
岩坎见大势已去,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逃入密林深处。
战斗,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戛然而止。
寨门打开,周文彰在崔振和众多缇骑的护卫下,踏入这片浸满鲜血的焦土。他看着满地狼藉的尸体,看着寨墙上、缺口处那些伤痕累累、却依旧紧握兵刃的守军,最后,目光落在我这个浑身浴血、拄刀而立的锦衣卫千户身上。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收起血饕餮,抱拳行礼,声音因脱力和激动而微微沙哑:
“卑职杜文钊,参见周御史!幸不辱命……寨子,守住了!”
周文彰看着我,良久,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杜千户,辛苦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黑风寨的方向,语气转为冰冷肃杀,“接下来,该本官……去会会那位李抚台,和他的土司‘朋友’了!”
困兽之斗,终于等来了猎人的弓弦。而这滇南的天,从这一刻起,注定要彻底改变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