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
已是子夜，烛火将崇祯皇帝朱由检清癯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他并未就寝，面前御案上摊开的，不再是日常的奏章，而是两份刚刚由司礼监随堂大珰王之心亲自呈上、密封完好的文书。一份是北镇抚使骆养性的密奏，另一份，则是一个略显潮湿、边角甚至带着些许暗红污渍的油布包裹。
王之心垂手侍立在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能感觉到，今夜皇爷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阴沉、压抑。
崇祯先拿起骆养性的密奏，快速浏览。奏报简明扼要，核心意思却石破天惊：“奉旨监控之千户杜文钊，于辽西三岔河一带，突袭疑似通敌巢穴，缴获密信账册若干，疑涉军械走私、勾结建奴重案。据杜文钊拼死所报，案涉‘鬼见愁’水道、‘蛇岛’及宫内采买线索。其人重伤遁走，证据在此。臣未敢擅专，急呈御览。伏乞圣裁。”
“杜文钊……又是杜文钊！”崇祯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个名字，像一道幽灵，从广宁城的乌银案，到蟠龙腰牌，再到如今这军械走私、通敌大案，每一次出现，都带着血雨腥风，都将一个更比一个骇人听闻的脓疮，硬生生捅到他这位九五之尊的面前！
他放下骆养性的奏本，目光落在那个油布包裹上。王之心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里面是几封字迹潦草、纸张粗糙的密信，以及一本页面泛黄、记录着密密麻麻数字和代号的账册。信中的内容断断续续，却触目惊心：“铁锭三百……火药五十桶……箭簇八千……蛇岛交接……贝勒爷亲卫接应……京中‘老窖’支银……” 账册上的条目，更是清晰地记录着一笔笔巨额的银钱往来，时间、数量、经手人代号，隐约指向宫内针工局、银作局以及几位勋贵外戚的名号！
尤其是其中一页，用朱砂笔圈出了一个代号“灰雀”，旁边标注着“北司查验疏通”字样，与之前骆养性查办内部“灰雀”案的信息隐隐吻合！
“砰！”
崇祯皇帝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御笔乱颤！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在烛光下变得铁青，那双深陷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屈辱！
“好！好一群忠臣良将！好一个‘天朝上国’！”他的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低吼，“朕的宫里，朕的朝堂，朕的边关！都烂透了！烂到根子里了！”
通敌！走私军械！这已不是贪腐，这是刨大明朝的根基！是将刀剑亲手递给窥伺在侧的豺狼！而做下这等弥天大罪的，竟然还有他倚为心腹的北镇抚司内部人员，甚至可能牵扯到宫禁之内！
王之心吓得噗通跪倒在地，以头触地，浑身瑟瑟发抖。
崇祯死死盯着那账册，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他想起杜文钊之前送来的蟠龙腰牌，想起广宁城的大火，想起骆养性此前关于宫内线索含糊其辞的奏报……一切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巨大的、盘根错节的黑暗网络！而这个杜文钊，就像一头不顾一切的疯犬，硬生生将这网络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良久，崇祯缓缓坐回龙椅，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极致的冰冷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传朕口谕。”
王之心猛地抬头，凝神细听。
“一、此案列为绝密，凡有泄露只言片语者，凌迟，诛连九族！”
“二、着骆养性，即刻秘密缉拿所有账册、密信涉案人员，无论涉及何人、何职，一律先下诏狱，严刑拷问！ 朕要口供，要名单！但要外松内紧，不得打草惊蛇，尤其不得惊动辽东军心！”
“三、那个杜文钊……命骆养性设法接触，严加控扼！ 此人虽行事乖张，然此番……确有其功。告诉他，朕……记得他的功劳。但若其心怀异志，或敢借此要挟，立斩无赦！”
“四、宫内……给朕盯死银作局、针工局及所有涉及采买之衙门！暗中查访，但有与账册代号吻合者，即刻密报！朕倒要看看，是哪些奴才，敢做这吃里扒外的勾当！”
“奴才……奴才遵旨！”王之心重重叩首，声音发颤。他知道，这道口谕一下，京城，乃至整个大明朝，都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无数人头将要落地！
崇祯挥了挥手，王之心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暖阁，快步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去传达这几道足以掀翻天的旨意。
暖阁内，崇祯独自一人，拿起那本账册，在烛光下反复摩挲着粗糙的纸页。他的眼神冰冷、锐利，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独。
“杜文钊……”他低声自语，“你这条疯狗，这次……倒是替朕咬出了一窝硕鼠。只是这鼠窝……未免也太深、太脏了些……”
他缓缓闭上眼。萨尔浒的惨败、朝堂的党争、边关的糜烂、宫内的蠹虫……种种景象在脑中交织。他知道，自己必须举起屠刀，哪怕这刀会砍向自己赖以维持统治的根基。因为再不砍，这大明江山，就真的要亡了！
这一夜，紫禁城的风格外寒冷。而一场席卷朝野上下的肃杀风暴，已在这位年轻皇帝冰冷的目光中，悄然酝酿。杜文钊拼死送出的火星，终于落在了最干燥的柴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