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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那场无声的考验,如同一道分水岭。

杨士奇再回到职方司那间狭小的值房时,空气中流动的东西已悄然改变。刘员外郎依旧面色焦黄,但再见他时,那疏离的目光深处,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忌惮,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其他主事、郎中等中级官员,与他迎面遇上,也会客气地颔首致意,称呼一声“杨协理”,不再视若无物。

然而,杨士奇心如明镜。这并非真正的接纳,而是对“圣意”的敬畏,以及对他在郑和乃至皇帝那里挂了号的谨慎。真正的立足,仍需实绩,仍需在这案牍山海中,一步步趟出自己的路来。

郑和交付的“协理下西洋图籍文书”的职责,范围被无形中扩大了。郎中不再仅仅将他视为一个整理旧档的书办,一些涉及番邦情势分析、航路风险评估,乃至船队物资补给点规划的文书,也开始送到他的案头,请他“参详意见”。

工作量陡然倍增。

他的桌案上,图籍文书堆积如山。有需要校勘补注的新旧海图,有等待翻译整理的番邦表文,有各地市舶司报来的番货价格波动记录,甚至有船队探员从遥远海岸带回的、关于当地部落冲突或政权更迭的零碎情报。

杨士奇仿佛一架不知疲倦的织机,日夜运转。白日里处理司内流转的公文,与前来咨询航路细节的船队属官交谈;晚间则埋首于那些更需静心钻研的复杂情报。值房的灯火,常常亮至三更。

他发现,职方司所接触的信息,其广度、深度与机密性,远非翰林院或会同馆可比。这里如同帝国窥探外界的神经中枢,每一份文书,都可能牵扯到数万里外的风波,关系到船队的安危与邦交的成败。

他尤其注重那些看似矛盾或不合常理的信息。一份来自暹罗的普通朝贡表文,其用词谦卑过度,结合近期侦知的暹罗与邻国阿瑜陀耶(大城王国)边境摩擦加剧的情报,他便推断暹罗或有求于大明,意在借天朝威势震慑邻邦。后经其他渠道印证,果然如此。

他又发现,历次船队从忽鲁谟斯带回的乳香、没药等香料价格,呈缓慢但持续下跌趋势,而同时期,柯枝国等地出产的胡椒价格却相对稳定。他调阅了大量商旅记录和市舶司档案,推断出这可能与阿拉伯商人开辟了新的、绕过忽鲁谟斯垄断的陆上香料通道有关。这份分析呈送上去后,引起了郑和的高度重视,指示船队需调整在西洋的采购策略。

他的价值,在一次次的精准分析和未雨绸缪中,悄然提升。

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展现出的能力,在赢得部分人尊重的同时,也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这日,司内分派下一项紧要任务:根据现有图籍与情报,为此次下西洋船队规划一条从占城至古里的、尽可能安全且高效的主航线,并标注出沿途所有可能的补给、避风港,以及需要重点警惕的危险区域。此事关乎船队根本,责任重大。

任务并未明确指定由谁主导,但几位资深主事皆摩拳擦掌,意图借此展现能力,争取在郑和面前露脸。杨士奇作为协理,自然也需参与。

他闭门数日,调动了自己所掌握的全部知识——从翰林院的实录地理志,到会同馆的番邦旧档,再到职方司秘藏的海图与情报,反复推敲,比较不同航线的优劣。他不仅考虑风向、洋流等自然因素,更将沿途各国的政局稳定性、对大明态度、港口设施、甚至海盗活动频次等变量纳入考量,绘制出了一幅极其详尽、标注了各种可能性的航线规划草图。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最终方案整理呈报的前一晚,值房内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离开去用晚膳前,将那份绘有航线草图的矾绢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在了书架最里侧一个不起眼的格子内。可当他半个时辰后回来,却发现那卷矾绢被人动过了!虽然放回了原处,但卷起的松紧度,以及系带的打结方式,与他习惯的微有不同。

有人趁他不在,偷偷翻阅了他的草图!

杨士奇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没有声张,也没有立刻去检查草图是否有被篡改。他不动声色地坐回案前,如同往常一样开始工作,眼角的余光却仔细扫视着值房内的一切。同屋的刘员外郎正埋头誊录文书,似乎毫无异状。

但杨士奇知道,这职方司内,眼线众多,人心叵测。有人不想让他出头,或者,想窃取他的成果,甚至……在其中埋下陷阱。

他耐着性子,等到刘员外郎也离开后,才在灯下缓缓展开那份航线草图,一寸寸地仔细检查。图纸本身似乎并无改动,所有标注都依旧清晰。然而,当他检查到关于“满剌加”(马六甲)海峡北端一处备用锚地的标注时,瞳孔猛地一缩。

在那个标注着“水深,底质佳,可避东北季风”的锚地符号旁边,被人用极细的、与他所用朱砂色泽略有差异的笔,添加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代表“暗礁”的小小三角符号!

这个添加极其阴险!若是不察,船队依据此图在此锚地停泊,很可能在夜间或恶劣天气下触礁!而一旦事发,追查起来,所有证据都指向他杨士奇绘制不力,乃是酿成祸事的罪魁祸首!

好狠毒的手段!

杨士奇盯着那个多余的三角符号,背后泛起一阵寒意。这已不是简单的排挤,而是欲置他于死地!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立刻去找郎中理论。打草惊蛇,反而会让自己更加被动。

他沉吟片刻,取出一张全新的矾绢,就着灯烛,开始重新绘制。这一次,他更加谨慎,每画一笔,都确保无人窥视。对于那处被篡改的锚地,他不仅按照自己原本的调查结果标注为安全,更在旁边加了一行小字注释:“据永乐八年爪哇使臣口述,及前元海商杂录互证,此湾可泊巨舰。”

他要用更充分的证据,来加固自己的判断,让任何后续的质疑都难以立足。

同时,他心中也已锁定了几个可能的嫌疑之人。但他知道,此刻并非清算之时。

当晨曦微露,他将重新绘制好的、更为详尽严谨的航线图仔细卷好,放入怀中。他推开值房的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驱散了一夜的疲惫与寒意。

案牍山海,步步惊心。但他手中的笔,绝不会因此而有半分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