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李逍遥从唐生智那个自私的“小算盘”里回过神来,一个更坏,更要命的消息,就如同当头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指挥部地下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负责外围侦察的排长,浑身是血地冲了进来。
他一条胳膊软塌塌地垂在身侧,显然是断了。脸上全是炮火熏出来的黑灰和已经干涸的血块,嘴唇因为失血和缺水,裂开了一道道口子,看着就要冒出火来。
“旅长。”
他一进门,看见李逍遥,紧绷的神经像是瞬间断了线,双腿一软,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出事了。”
两个警卫员赶紧冲上去扶住他,另一个端了半搪瓷缸子水过来,喂他喝下。
那排长像是渴死的鱼,咕咚咕咚地灌下水,剧烈地喘着粗气,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死死地抓住李逍遥的裤腿,声音都变了调。
“我们排出城侦察,完了……全完了……”
“就我一个人,跑了回来。”
李逍遥的心,猛地往下一坠。
他派出去的侦察兵,都是从独立旅挑出来的老底子,个个都是在山西战场上跟鬼子捉了几年迷藏的猴精。
什么样的场面,能让这样一个满编的侦察排,几乎全军覆没,只逃回来一个人?
“别急,慢慢说。”
李逍遥亲自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沉稳的语气安抚他。
“看见了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那排长缓过来一口气,眼里的惊恐却丝毫没有散去。
他带回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比一个要命。
“第一个,鬼子……鬼子的大部队,全到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断断续续。
“我们按照您的命令,往东边摸,想看看鬼子是不是真被咱们打怕了,在收缩兵力。结果发现,从紫金山到麒麟门那一整片,漫山遍野,全是新开来的鬼子兵,一眼望不到头。”
“军旗多得跟林子似的,我认得出来,有第九师团的,还有第十六师团的,全都上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
“南边,西边,也全是鬼子。我们换了好几个方向,都突不出去。”
“他们把南京城外所有的陆路,都给堵死了,围得跟铁桶一样,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个消息,虽然在李逍遥的预料之内,可从一个亲眼见证了那铺天盖地阵势的战士嘴里说出来,那股子山雨欲来的压力,还是让屋里所有人都感觉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我们……我们往回撤的时候,想从江边绕一下,看看水路的情况。”
那排长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结果在长江的江面上,看见了鬼子的兵舰。”
“不是一艘两艘,是一支舰队。十几艘炮艇和驱逐舰,把从下关到镇江的整个江面,全都给封死了。”
“我们亲眼看见,一艘想往下游跑的民船,刚出头,就被两艘炮艇围住,几炮就给打沉了,船上的人一个都没跑掉。”
“咱们的船,一条都出不去。”
这个消息,像是一记无声的闷拳,狠狠地砸在了指挥部里每个人的心口上。
陆路被围死,现在连最后的水路,也断了。
南京,彻彻底底,成了一座插翅难飞的铁笼子。
赵刚的脸,一下子白了。
他瞬间就想到了唐生智还在悄悄搜罗的那些船。
现在看来,那些船就算能开出码头,也不过是给江面上那些日本炮艇当活靶子而已。
“第二个消息呢?”
李逍遥的声音还是平的,但他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抠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提到第二个消息,那名排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比死亡本身还要难看的表情。
他的牙齿都在上下打架,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们在城外的雨花台方向,撤退的时候,亲眼看见……看见鬼子在组装一个……一个大家伙。”
“什么大家伙?”
赵刚急忙追问。
“一门炮,一门我们从来没见过的,老大的炮。”
排长挥舞着他那只完好的手,拼命地在空中比划着,似乎想让大家理解那东西的可怕。
“那炮管子,黑乎乎的,比我们团里最大的九二步兵炮,还要粗好几圈。我估摸着,我整个人都能钻进去。”
“整个炮身,跟座小铁山一样,几十个鬼子工兵在上面爬来爬去,就跟蚂蚁似的,正在给它上零件。”
“我们当时躲在三百米外的一个土坡后头,光是瞅着那玩意儿,腿肚子都软了,动都不敢动一下。”
指挥部里,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聚在了李逍遥的身上。
赵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叫大岛茂的鬼子大佐,在审讯室里,提到那个东西时,脸上同样混杂着狂热与恐惧的神情。
二十四厘口径攻城重炮。
闹了半天,这才是日军大本营给南京准备的,真正的“压箱底的货”。
李逍遥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种巨炮的威力,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炮弹重达二百多公斤,射程能打十几公里远。
一发炮弹下来,爆炸威力堪比重磅航空炸弹,地上就是一个篮球场大的坑,几十米范围内的人能被冲击波活活震碎内脏而死。
所谓的永备工事,在它面前就是一层纸。
南京那用明代城砖和糯米汁垒起来的古老城墙,虽然高大,虽然结实,可是在这种专门用来啃食钢铁要塞的怪物面前,又能扛得住几炮?
他终于彻底懂了,为什么城外的鬼子主力抵达之后,这几天会这么安静。
他们不是在休整,也不是被打怕了。
他们在等。
等这头能一锤定音的钢铁巨兽,完成最后的组装和调试。
一旦它开了腔,那南京守军之前用无数血肉和生命换来的一切优势,都将化为乌有。
所有的城防工事,所有的街垒,所有的火力点,都会在它的轰击下,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碎砖烂瓦。
这仗,还怎么打?
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第一次爬上了李逍遥的心头。
这不是战术或者胆气能够弥补的差距。
这是纯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工业力量的碾压。
傍晚时分。
一声沉闷到极点的巨响,从城外遥遥传来。
那声音,不尖利,也不清脆,更像是大地深处打了一个饱嗝,带着一种撼动心魄的威严。
紧接着,整个南京城,都感到脚下传来一阵清晰可辨的震动。
指挥部地下室里,桌上的搪瓷茶缸被震得嗡嗡作响,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波纹,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脸色煞白地抬起头,不约而同地看向城南的方向。
他们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日军,在试炮。
李逍遥和碰巧过来开会的楚云飞,几乎是同时快步冲上了中华门的城楼。
两人举起望远镜,朝着巨响传来的雨花台方向极目远眺。
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远处的天边,还飘着一抹久久不散的、不正常的黄色烟尘。
“李兄,这……”
楚云飞放下望远镜,他那张一向沉稳儒雅的脸上,也写满了惊骇。
光是听这个动静,他就知道,这绝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火炮,就算是军舰上的主炮,动静也没这么大。
就在这时,一名新的侦察兵,连滚带爬地跑上城楼,声音因为恐惧和奔跑而尖利刺耳。
“报告总指挥。报告楚团长。”
“刚接到城外潜伏哨用信号弹发出的最后一次信号。”
“鬼子……鬼子刚才那一炮,把城外十里地一个叫方山的小山头……给……给整个削平了。”
楚云飞手里的那副德制蔡司望远镜,“哐当”一声掉在了冰冷的城砖上。
一个山头?
一炮,把一个山头给削平了?
这是炮?这他娘的是神话里的玩意儿吧。
李逍遥缓缓放下望远镜,他看着远处那个曾经叫“方山”的地方,眼里最后的一点侥幸,也彻底熄灭了。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脸色发白,像是丢了魂一样的楚云飞,语气里听不出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
“楚兄,看来我们之前打的,都只是开胃小菜。”
“人家的大菜,这才刚刚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