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庞庄村,万物敛藏,沙棘园褪尽了最后的红叶,枝条在寒风中挺立,等待着下一轮的萌发。智能温室里却温暖如春,马勃菌在精心调控的环境中安静生长。驿站迎来了淡季,显得格外宁静。控股公司的会议室内,一场不同于往常战略讨论的会议正在进行。
与会者除了王龙飞、李静、陆明宇等核心管理层,还特意请来了赵大虎以及合作社的几位老农代表。会议的议题看似简单,却沉重如山:深度梳理、坦诚直面农业难做的根源。
这场讨论的起因,是即将到来的年度预算审议。小孙提交的财务报告显示,尽管“本味”品牌影响力提升,高端产品线表现良好,但种植板块(尤其是基础作物部分)的利润率依然薄弱,且受天气影响波动显着。
同时,赵大虎提交的来年生产计划中,列出了土壤改良、水利设施维护、生物防治投入等一长串刚性支出需求。
这促使王龙飞决定,必须带领团队,尤其是非农业背景的成员,沉下心来,再次深刻理解他们所从事的这项基础产业的本质性挑战。
“各位,”王龙飞的开场白带着少有的凝重,“今天咱们不唱高调,就实实在在掰开揉碎了说说,搞农业,尤其是像咱们这样想搞出点名堂的农业,到底难在哪里?大虎哥,各位叔伯,你们是老师傅,最有发言权,今天你们主讲,我们虚心听。”
赵大虎搓了搓粗糙的手掌,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刻,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泥土的质感:“龙飞,静静,陆总,要说难,头一难就是老天爷不给面儿。别看在公司报表上,庄稼果树就是个数字,在地里,那是一条条命,娇贵得很。”
一位合作社的老农庞老三忍不住插话,语气激动:“就说今年春天那场倒春寒!眼看沙棘花开得正好,一场霜冻下来,花器受损,坐果率立马掉一大截!咱再有技术,能管得了天上下霜还是不下霜?只能干着急!还有夏天的雹子、秋天的连阴雨,哪一样都是要命的。”
李静认真记录着,她深知自然因素的不可控。她补充了科学视角:“从科学角度看,农业是自然再生产与经济再生产相交织的过程。光照、积温、降水、温差,这些自然因素直接决定作物的生理生化过程,影响产量和品质。我们建的智能温室,本质上就是试图创造一个局部的、可控的‘小气候’,来对抗大气候的波动。但大田作物,目前依然无法完全摆脱靠天吃饭的宿命。”
王龙飞沉重地点点头:“是啊,基础设施投入巨大,但一场极端天气就可能让投入付诸东流。农业保险体系又不完善,风险很大程度上还得自己扛。这是第一重难,自然风险高,投入产出不确定性极大。”
“第二难,是急不得。”赵大虎接着说,“工业上个生产线,加班加点,产品很快就出来了。农业不行,它有它的时令和周期。一棵沙棘苗种下去,到盛果期,得三五年!中间你得不停地投入,除草、施肥、修剪,见不到回头钱。市场行情年年变,等你果子丰产了,价格跌了,找谁说理去?”
陆明宇从运营角度深有同感:“农业的生产周期长,资金占压严重,周转慢。而且,生物资产的价值随时间波动,管理成本和财务核算都非常复杂。不像工业品可以库存,鲜食农产品保质期短,采收后销售窗口期非常紧张,价格波动剧烈,市场风险和储存损耗风险都极高。”
李静联想到生命科技板块:“养殖业也一样。梅花鹿从小鹿长到可以割茸,周期更长。这期间饲料、防疫、人工成本持续发生。这种长周期、慢回报的特性,对现金流和投资者的耐心是巨大的考验。很多资本不愿意进入农业,就是因为等不起。”
小孙从财务数据出发,点出了更残酷的现实:“从财务报表看,农业,特别是初级农产品生产环节,在整个产业链中处于利润分配的底端。我们辛苦种出的优质沙棘果,如果直接作为鲜果出售,价格受市场供需影响极大,往往只能被动接受。消费者在超市买到的沙棘汁价格,可能数倍于我们地头的原料价格。这中间的巨大差价,被加工、包装、物流、品牌营销和渠道商分走了。这就是所谓的‘剪刀差’。”
张小梅从市场端印证了这一点:“是的,打造品牌、建立渠道、营销推广的成本非常高。要想摆脱低端竞争,获得合理利润,就必须做深加工、做品牌。但这一步,又需要巨大的资金、技术和人才投入,对大多数小农户来说,是难以逾越的门槛。我们‘本味’之所以能有一定定价权,是因为我们咬牙投入了酿酒厂、文旅体验,实现了部分一二三产融合,把一部分利润留在了自己手里。但这过程极其艰难。”
王龙飞抛出了一个更深远的问题:“最大的隐忧,可能是人。大虎哥,现在村里愿意踏实种地的年轻人,还有几个?”
赵大虎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少喽!都愿意往城里跑,觉得坐办公室干净、体面。种地又苦又累,收入还不稳定。现在合作社里,主力都是我们这帮老家伙。再过十年八年,我们干不动了,这地谁来种?怎么种?” 这话引起了在座几位老农的共鸣,纷纷叹息。
李静神色凝重:“这就是农业的后继无人问题。不仅缺劳动力,更缺有知识、懂技术、会管理、善经营的新型职业农民。农业的科技含量越来越高,智能温室、水肥一体化、无人机植保、农产品电商,都需要学习能力强的年轻人。但农村的教育、医疗、文化等公共服务资源相对薄弱,对年轻人的吸引力不足,形成恶性循环。”
程诺从技术层面补充:“即使有技术,推广落地也难。让一辈子凭经验种地的老农,突然接受一套数据化的精准农业管理系统,改变传统的施肥打药习惯,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持续的培训,沟通成本很高。”
“再说说这成本,”赵大虎掰着手指算,“种子苗木、有机肥、生物农药,哪一样不比以前贵?人工成本更是年年涨。你想种出好东西,不用化肥、少打农药,产量可能受影响,投入还更大。你要想搞绿色、有机认证,那标准更严,成本蹭蹭往上冒。好东西种出来,怎么让消费者认、愿意付高价,又是道坎儿。”
王龙飞深有体会:“是啊,高品质往往意味着高投入、高风险,但市场认知和溢价能力的建立需要时间。 我们坚持生态种植,沙棘的亩产可能不如某些追求产量的果园,但我们的目标是风味物质和营养成分更优。这个过程,很孤独,也很考验定力。
陆明宇提到了宏观环境:“农业还深受政策影响。补贴政策、土地流转政策、环保要求等都在变化。比如基本农田保护红线,限制了某些设施农业的用地。土地流转过程中,与农户的长期合约稳定性也是潜在风险。”
李静补充道:“还有土地碎片化问题。我们想规模化、机械化种植,但土地分散在千家万户,协调难度大,交易成本高。我们通过‘合作社’模式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但管理协调的复杂度依然存在。”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气氛沉重而务实。这些来自田间地头的真实声音和管理层的理性分析,交织出一幅农业艰难求存的立体图景。
王龙飞在做总结时,语气坚定而充满敬意:“今天这堂课,上得好!让我们再次清醒地认识到,我们选择的是一条多么不容易的路。自然风险、市场波动、人才短缺、成本高企……每一道都是坎。但正因为难,才有我们‘本味’存在的价值!”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我们的价值,就在于直面这些困难,并尝试用新的理念、科技和模式去破解它们! 我们用智能温室对抗气候风险,用深加工和品牌延伸价值链,用合作社探索适度规模经营,用‘新村民’计划吸引人才,用三产融合创造更多收益机会……我们可能无法消除所有困难,但我们可以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坚韧。”
李静最后说:“知难,不是为了畏难,而是为了更清醒、更坚定地前行。尊重农业的客观规律,承认它的脆弱与艰辛,我们才能对土地、对作物、对付出汗水的人,保持最大的敬畏和耐心。”
散会后,王龙飞和李静站在窗前,望着冬日苍茫的田野。虽然前路充满挑战,但这次深入的剖析,反而让他们的脚步更加踏实。
他们深知,正是在与这些艰难险阻的不断搏斗中,“本味”所倡导的尊重自然、科技赋能、价值共享的理念,才显得如此珍贵和充满力量。
庞庄村的这个冬天,因这份清醒的认知,而孕育着更加坚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