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会议中心的后台，气氛比前台还要凝滞。
发布会刚一结束，前台的骚动就隔着厚重的幕布传了过来。那个橘子娱乐的女记者，在吴惊那番话的重压下，早就没了提问时的嚣张。她试图在同行们鄙夷的注视下强装镇定，但摄像机和手机镜头却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围了过去。
“咔嚓！咔嚓！”闪光灯亮成一片。
“请问你刚才的提问是受人指使吗？”
“你对吴惊老师的批评有什么回应？”
“橘子娱乐是否会公开道歉？”
那些刚才还安静如鸡的国字头媒体记者，此刻一个个义愤填膺，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女记者被吓得脸色惨白，高跟鞋一崴，狼狈地摔倒在地，连掉在地上的录音笔都顾不上捡，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几乎是屁滚尿流地冲出了会场。
在场的都精明人，谁都看得出，在这个级别的项目上，用这种诛心的问题去挑衅，这个记者的职业生涯，到头了。
后台的门被推开，冯晓纲导演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一反常态，那张刻着严肃二字的脸上，竟然笑开了花。
“痛快！”冯晓纲一进门，就一巴掌狠狠拍在吴惊的肩膀上，“吴惊！你小子可以啊！刚才那通炮，比我剪的那版预告片都燃！我估摸着，咱们这一下，至少省了一千万的宣发费！”
“冯导，您快别挤兑我了。”吴惊咧着嘴，骂了一句，但他那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和端起水杯时微微发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他刚才，是动了真火。
他转过头，正想和李红星说点什么，却发现李红星根本没听他们说话。
李红星一进后台，就径直朝着吴惊走过来。他没有笑，表情很复杂，有感激，有激动，还有一丝后怕。
在冯导、段奕宏，以及华姐团队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走到吴惊面前，什么也没说，就是那样站着，看了吴惊两秒。然后，他猛地弯下腰，对着吴惊，一个标准九十度的深鞠躬。
后台的喧闹，瞬间安静了下来。
“惊哥。”李红星的声音压得很低，发紧，甚至带着点哽咽，“谢谢您。”
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这三个字。
他谢的，不是吴惊帮他怼了记者，也不是挽回了什么面子。他谢的是，吴惊在这个全国瞩目的场合，不惜自揭在香港拍戏时的伤疤，用一种最刚猛、最不容置疑的方式，维护了他，维护了陆远这个角色，维护了一个演员拼了命才换来的尊严。
吴惊被他这个大礼搞得一愣，随即心里也是一阵滚烫。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子，明明已经是金鸡影帝，在戛纳也是风光无限，可骨子里那股劲儿，还是跟当初在片场那个愣头青一样。
“你他妈……”吴惊骂了一句，伸手，用极大的力气，一把攥住李红星的胳膊，强行把他从鞠躬的状态给拽了起来。
“臭小子，跟我来这套虚的是吧？”吴惊的力道大得吓人，他揽住李红星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那眼神，却变得无比认真。
“你给老子听好了，我刚才那些话，不全是为你小子说的。”
吴惊环视了一圈，目光扫过冯导和段奕宏，“我是为咱们这部戏，为陆远这个角色，更是为那些他妈的长眠在雪地里的先烈们说的！”
“我吴惊，拍了二十多年戏，什么腌臜事没见过？”他的火气又上来了，“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帮自己坐在空调房里敲键盘，却敢随口污蔑那些用命换来他们今天安稳日子的……杂碎！”
他转回头，重重地在李红星的胸口擂了一拳：“你，李红星，你演的陆远，就是那群人的缩影！我吴惊，绝不允许任何人，拿这个角色开涮！更不许他们质疑你那几个月受的苦，是轻飘飘的！”
吴惊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股子战狼的野性又上来了： “因为，你他妈的，是我吴惊，在长白山战场上，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过命兄弟！”
段奕宏一直没说话，这时也走了过来。他不像吴惊那么外放，只是默默地拧开一瓶水，递给了李红星。
“吴惊是粗人，话糙理不糙。”段奕宏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响起，像是在给这股火热的气氛降温，又像是在做总结，“红星，从今天起，你、我、吴惊，我们三个，就彻底捆死了。”
他看着李红星，眼神深邃：“你不再是你自己，我也不再是我自己。我们三个，代表的就是第七穿插连。”
“我们，是一个集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漂亮。”冯晓纲导演最后拍了板，他显然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不过，都别松劲儿。这才刚开了个头。华姐，网上的舆论，怎么样了？”
华姐推了推眼镜，那张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将平板电脑递了过去，屏幕上，微博热搜榜单红得发紫，触目惊心。
1. #吴京为李红星正名# （爆）
2. #他不是来演戏他是来当兵的# （爆）
3. #心疼李红星# （爆）
4. #橘子娱乐 滚出中国# （爆）
5. #冰血长津湖发布会# （热）
“吴惊老师的发言，”华姐言简意赅地汇报道，“在发布会结束后的五分钟内，相关视频片段就已经被人民日报和cctV-6电影频道的官方微博转发。标题用的是——【#这，就是中国演员的筋骨#】。”
“目前，全网的风向已经完全扭转。我们准备的b计划公关预案，可以全部作废了。”
“之前那些质疑红星太年轻、演过喜剧会出戏的声音，被彻底压了下去。所有人的关注点，都转移到了红星为戏拼命、军营苦练、影帝敬业这几个新关键词上。”
华姐划过屏幕，调出了另一组内部数据：“而且，就在刚才，猫眼和淘票票双平台，《冰血长津湖》的想看人数，在半小时内，激增了……三百万。”
“多少？！”冯晓纲导演的声音都变调了。
“三百万。”华姐重复了一遍。
冯晓纲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数字，比他花一千万去买硬广的效果，还要好上十倍！这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所以，”华姐看向李红星，“红星，吴惊老师打响了冲锋。接下来的阵地战，就要靠大家了。”
“什么意思？”李红星刚缓过劲来。
“全国路演。”华姐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们四位，将乘坐专机，开启为期十天、覆盖全国八大票仓城市的超高强度路演。第一站——上海。”
第二天，上海，环贸广场，百丽宫影城。
当李红星和冯晓纲、吴惊、段奕宏一行人，出现在路演的映后见面会现场时，那股热浪几乎要掀翻整个影厅的屋顶。
“啊啊啊啊——吴惊！”
“吴惊牛逼！骂得好！”
“红星！红星看这里！你太帅了！妈妈爱你！”
“段奕宏老师！你好帅！我爱你！”
上海的影迷，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不光看了昨天那场火药味十足的发布会直播，更是连夜把李红星的黑历史——不，现在已经是光荣史了，全都扒了个底朝天。
见面会的气氛，从一开始就热得烫手。
在主持人简单的暖场后，迅速进入了观众提问环节。
前几个问题，都还算中规中矩。有问吴惊拍戏辛不辛苦的，有问段奕宏如何理解角色的，气氛一片祥和。
直到，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女生，拿到了话筒。
她站起身，显得有些紧张，抓着话筒的手指都发白了，但声音却很清晰：“各位老师好。我……我想请问一下李红星老师。”
李红星微笑着点头：“你好，请讲。”
“红星老师，”女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看了您昨天在发布会上的新闻。我非常非常敬佩您为了角色，去军营体验生活的敬业精神。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鼓足勇气。
“但是，我的爷爷，他也是一名抗美援朝的老兵。我从小到大，他……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一句，关于战场上的事情。”
“他说，那太苦了，太残忍了，他不想让我们这些没经历过苦日子的孩子，晚上做噩梦。”
女生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所以……我想问您。您才二十出头，您演过喜剧，您在戛纳走红毯，您生活在这么幸福、这么和平的年代……您，真的能理解，我爷爷那辈人，他们当年所承受的……那种重量吗？”
这个问题一出，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如果说昨天橘子娱乐的提问，是充满了恶意的挑衅；
那么今天，这个来自烈士家属后代的提问，则是一种，发自灵魂的、善意的，却又更加沉重、更加难以回答的——质疑。
是啊，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影帝，凭什么，去演绎我们父辈的苦难？
吴惊和冯晓纲都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个问题，太重了。比昨天那个记者的提问，还要难接。李红星只要回答得有半点轻飘飘，有半点演的成分，都会立刻翻车。
李红星看着那个，眼中含泪，却依旧倔强地举着话筒的女孩，他没有回避。
他站起了身。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着那个女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的问题。”他拿起话筒，声音沉静，带着一种，超越了他年龄的通透，“也请你，代我向你的爷爷，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他直起身，看着女孩的眼睛，真诚地说道： “你问我，我能不能理解那份重量？”
“我的答案是——”他摇了摇头，“我不能。不光是我，我想，在座的，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
全场一片哗然。没人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干脆，如此不留余地。
“我没有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啃过冻得像石头的土豆；我没有亲眼看到过，我身边最好的兄弟，被炮弹炸成一堆碎肉；我也没有，为了保家卫国，而选择，永远地，留在异国他乡的冰天雪地里。”
“所以，”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我不配，去理解他们。”
“我唯一能做的……”李红星的目光，扫过全场，那双在《大明王朝》里历练过的眼睛，此刻，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真诚。
“……是传承。”
全场鸦雀无声。
“你说的对，我爷爷，也是一名老兵。”
“在我接下这个角色之前，他也像你的爷爷一样，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直到我出发去长白山的前一晚，他才把我叫到房间，给了我两样东西。”
“一本，是他在朝鲜战场上写下的战地日记。”
“另一件，”李红星的眼眶，彻底红了，“是他牺牲的那个班长的，二等功军功章。”
“在长白山拍摄的那几个月，我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好觉。我每天晚上，都梦到日记里的那些画面——梦到他们是如何在齐腰深的雪地里，发起冲锋；梦到他们是如何，为了半个土豆，而把刺刀，捅进敌人的胸膛。”
“我把那枚军功章，缝在了我戏服最贴身的口袋里。每当我演陆远，演到快要崩溃、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隔着衣服摸摸它。”
“它就是一块金属，冰凉。但有时候，它又比什么都烫手。”
“它提醒我，我演的，不是一个虚构的角色，我背负的，是上万个，像我爷爷、像他班长、像你爷爷那样的，真实的英灵。”
李红星看着那个早已泪流满面的女生，再次深深鞠躬。
“所以，我不敢说，我演得有多好，我也不敢说，我理解了他们。”
“我只能说，我拼了命，去传承这份重量。我没有给，我口袋里那枚军功章，丢人。”
“我演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英雄。我演的，是一个人。一个和我们一样，会怕、会哭、会想家，但在最后一刻，选择了冲锋普通人。”
“我希望……当你的爷爷，在电影院里，看到陆远时，他不会觉得……我们，忘了他。”
李红星的话音落下。
全场，是长达五秒钟的，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全场一千多名观众，包括那些扛着摄像机的媒体记者，全部自发地，站了起来！
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了整个影厅，经久不息！
那个提问的女生，早已泣不成声。她对着李红星，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舞台上，吴惊红着眼圈，站起身，走过去，一把将李红星狠狠地抱住，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
而一向以“深沉”、“内敛”着称的段奕宏，也拿起了他面前的话筒。
他站起身，看着台下雷动的掌声，用他那独有的、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我，可以作证。”
掌声，小了一些。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这个小子，”他看着李红星，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他是个‘疯子’。”
“我，段奕宏，为能和这样的疯子，当战友而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