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以桑皮纸制成的加密账本,被郑重其事地呈送至县衙二堂,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深潭的一块巨石,瞬间在有限的知情人中激起了层层暗涌。李县令捏着那薄薄却重若千钧的册子,指节泛白,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再次强调了“谨慎行事,切勿打草惊蛇”的老生常谈。然而,案情牵涉可能远超一县之地,甚至触及过往悬案的脉络,他也终究未敢强行压下,只得默许赵雄等人继续深挖。
账本的破译需要时间,依赖于吴文的耐心比对与可能的灵感迸发,但案件的调查却不能因此停滞。赵雄与林小乙都清晰地意识到,能够处理如此核心、隐秘账目的周旺被以如此酷烈的方式灭口,其背后所依附的势力,其触角绝不可能仅仅局限于一家永昌银楼。那些隐藏在正常生意帷幕之下的肮脏资金流动与非法勾当,必然有其更为隐蔽的流通渠道和执行人手。
“头儿,”林小乙再次于案情研判时提出建议,目光在油灯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加密账本解读尚需时日,但周旺的尸体被弃于城外荒丘,从城中至乱葬岗,路途不近,运送如此显眼的尸首,必然需要借助工具和特定的途径。城西黑市,消息最为灵通,三教九流混杂,其中或有专营此类‘脏活’的门路,或有人知晓内情。尤其是……涉及‘无头’这种带有明显惩戒和恐吓意味的特殊手法,在黑道中绝非寻常。”
赵雄浓眉紧锁,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深知再探那龙蛇混杂的黑市风险极高,上次寻找孩童已是侥幸,此番打探的更是足以引火烧身的隐秘。然而,眼下线索似乎都指向那里,这确是打破僵局最可能的一条捷径。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小乙和一旁摩拳擦掌的郑龙:“好!这次我亲自带精锐人手,在鬼市外围所有出口接应。郑龙,你陪小乙进去,务必护他周全。记住,此行的首要目的是打探消息,摸清门路,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与人冲突,暴露身份!”
“明白!”两人齐声应道。
夜色,再次成为潜入那片法外之地的最佳屏障。林小乙与刻意收敛了周身悍勇之气、扮作沉默随从的郑龙,如同两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再次踏入了城西鬼市。与上次寻找被拐孩童时那份压抑的急切不同,此次他们目标更为明确,心知所探寻的秘密也更为深沉,空气中弥漫的未知危险也愈发浓重。
林小乙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在迷宫般的巷道和拥挤的人流中穿梭,很快便找到了上次那个兜售“偏方”、消息灵通的干瘦老头常待的角落。果然,那老头依旧如同墙角生长的阴暗苔藓,蜷缩在篷布投下的厚重阴影里,身前摆着几个散发怪异气味的瓦罐,仿佛从未移动过。
林小乙上前,依旧沿用着上次试探时学来的、生涩却意思明确的黑话和隐秘手势,一块碎银无声地滑入对方干枯如鸡爪的手中。
“老哥,讨个风声。近来市面上,可曾听闻有‘木头’需要‘特别打理’的?尤其是……那种‘丢了帽子’(指无头),不太吉利的。”林小乙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化作一缕气音,混杂在周遭嘈杂的叫卖、低语和不明物体的碰撞声中。
那老头浑浊的眼珠在深凹的眼窝里转动了一下,警惕的目光在林小乙看似平静的脸上和郑龙那即便刻意收敛也难掩精悍的身形上扫过,沉默了足有十几息的时间,干瘪的嘴唇才几不可察地嚅动了几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丢了帽子’的‘木头’……嘿,那可是犯了‘家里’(指黑道帮派)天大的忌讳,或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才会被‘老爷子’(指黑道头目或规矩)用这等绝户法子‘送走’。寻常的恩怨,用不上这个。”
鬼市探虚实。 信息虽然模糊隐晦,却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们的猜测——周旺之死,极可能就是黑道内部严厉的、带有惩戒性质的灭口!
林小乙心中凛然,面上却不露分毫,继续追问:“那……运这种‘不吉利木头’的‘车子’(泛指运输工具和途径),一般是走旱路稳妥,还是水路更方便些?”
老头似乎极不愿沾染这等晦气事,含糊地摆了摆手,低声道:“‘车子’?‘黑舟’稳当些……水过无痕,不容易留‘蹄印’(指痕迹)……城西老码头的‘刘胡子’,前些天夜里好像接过一单‘重活’,回来后就嚷嚷晦气,几天没敢出船……”
黑舟渡冤魂! “黑舟”即是夜间行动、专营非法勾当的船只!线索明确指向了水路!
得到了这至关重要的信息,林小乙心知此地不可久留,对老头微一颔首,与郑龙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迅速撤离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区域,与在外围焦灼等待接应的赵雄成功汇合。
事不宜迟,众人精神大振,立刻马不停蹄,直奔城西那座比主码头更为破败、混乱的老码头区域。此处灯火稀疏,河岸泥泞,停泊的多是些篷布破烂的小渔船和几艘看起来久未打理的小型货船,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水汽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几番不动声色的暗中查访,结合适当的威慑,他们终于在一艘最为破旧的乌篷船里,找到了那个绰号“刘胡子”、正就着咸鱼喝酒压惊的船夫。
面对突然出现的、面色冷峻的官差,刘胡子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酒碗“哐当”一声掉在船板上,酒液四溅。不待赵雄多问,他便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交代起来。
“三…三天前的夜里,差…差爷明鉴……是…是有两个人,蒙着半张脸,雇了俺的船,说…说要运点‘私货’去上游……他们抬着个长条形的、用厚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事,很沉,靠得近了……能闻到一股子……一股子血腥气……”刘胡子回忆着那晚的情形,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脸色惨白,“到了乱葬岗那边荒僻的河岸,他们就让俺靠边,自己吭哧吭哧地把那东西抬上去了……俺当时心里就直打鼓,觉得那形状、那气味……不对劲得很,没敢多看一眼,他们给了块碎银子,俺…俺收了钱就赶紧调转船头,拼命划回来了……”
“那两个人什么模样?有何特征?”赵雄踏前一步,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天…天太黑了,河上又有雾,真…真看不清脸,都穿着深色的短打,像是练家子,个子不算高,但动作利索,力气不小……对了!”刘胡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恐惧,“其中一个,在搬那‘东西’上肩的时候,袖口往上蹭起来一截,俺…俺好像瞥见他小臂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个青黑色的印记!像……像是个鸟的爪子!对,就是个鸟爪子一样的烙印!”
鸟爪烙印! 这绝非市井混混寻常的刺青花样!这是一个明确的、属于某个特定组织的标记!
水路的秘密运输网络再度浮出水面。 周旺的尸体,正是通过这条被夜色和迷雾笼罩的隐秘水道,被悄无声息地运至荒丘抛尸。而负责运送尸体的人,明显是隶属于某个有着严格标识、行动诡秘、组织严密的黑暗团体。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永昌银楼内记录黑金的加密账本,黑市中关于灭口规矩的隐晦信息,老码头水路的秘密运输,以及这突然出现的、极具辨识度的鸟爪烙印……所有这些碎片,都共同指向一个结论:在平安县看似寻常的市井生活之下,潜藏着一个结构严密、行事狠辣、能量庞大的黑暗网络。
这个网络的轮廓,与之前那起牵扯私矿、代号“云鹤”的案件中若隐若现的阴影,似乎正在逐渐重叠,越来越近。林小乙站在腥臊的河风里,望着黑暗中流淌的河水,仿佛能感觉到,他们正在一步步逼近一个庞大阴影的核心区域,而周旺那具冰冷的无头尸体,或许仅仅只是这个巨大阴影偶然露出的一角狰狞。前方的路,注定更加黑暗与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