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平安县,总被一层湿冷的薄雾笼罩。寅时刚过,城外五里的乱葬岗,还是昏昏暗暗的,乌鸦在枯树枝头萦绕,呱呱之叫,一股寒意顺着樵夫王老五的脊骨流便全身。他本是同李四、张矮子相约,趁雾拾柴,贴补家用,岂料竟发现了骇人的惨象。
“死……死人!无头的死人!”王老五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土坡上翻滚下来,裤裆处一片湿热也浑然不觉。他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声音嘶哑变形。李四和张矮子紧随其后,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会指着那迷雾深处,如同见了恶鬼。
人们带着恐慌的情绪,来到县衙门前,敲响了那面鸣冤鼓。
捕头赵雄正值壮年,他闻报后,浓黑的眉毛骤然拧紧,那双见过太多阴私诡事的眼睛里,瞬间结了一层寒霜。没有半分迟疑,他点齐麾下最得力的人员,翻身上马,蹄声嘚嘚,踏碎了平安县清晨的宁静。
一行人策马扬鞭,风驰电掣般来到乱坟岗。晨雾还没散尽,空气里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腐土与某种铁锈般腥气的味道。赵雄大手一挥,众捕快立刻散开,如临大敌。常年与凶案打交道的他们,早已习惯了死亡的气息,然而,当目光真正看到那场景时,所有人还是感到一阵心悸。
乱葬岗边缘,一处略微凹陷的洼地里,一具男尸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匍匐在地,仿佛一尊被推倒的、残缺的泥塑。脖颈之上,空空如也!那断口处血肉模糊,筋肉与骨茬暴露在外,沾染着褐色的泥土和几茎枯黄的草叶。暗红色的血液早已干涸发黑,如同墨迹,浸染了身下那一小片贫瘠的土地。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颗本应存在的头颅,不翼而飞,周遭仔细逡巡,竟无半点踪迹。几只黑乌鸦在不远处的坟茔上歪头凝视,发出“呱呱”的沙哑叫声,更添几分死寂与不祥。
荒野曝残尸 ,已非“凶案”二字可以简单概括,更像是一种残忍的献祭,或是一种深彻骨髓的亵恨。
“直娘贼!好狠绝的手段!”郑龙啐了一口,他身形魁梧,面庞黝黑,一双虎目圆睁,习惯性地以脚尖拨弄着周围的杂草与碎石,寻找可能存在的搏斗、拖拽痕迹,或是任何不属于此地的物件。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显是心中怒极。
另一侧,面容清瘦、气质沉静的吴文已无声地打开了他那口标志性的樟木箱子。他取出一副雪白的葛布手套,一丝不苟地戴上,随即蹲下身,开始审视这具不幸的躯体。他以手背试探尸身各处的僵硬程度,又用特制的银尺测量伤口的长宽深浅,眉头越蹙越紧,仿佛遇到了极难解的谜题。
而林小乙,此刻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没有像郑龙那样急于搜寻,也没有立刻凑近那具令人不适的尸体。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外围,距离尸体约莫十步之遥,那双清澈却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细的梳子,又似盘旋于高空审视大地的鹰隼,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整个现场。尸体的确切位置、匍匐的朝向与远处官道的相对方位、周围杂草倒伏的奇异角度、地面上那些凌乱模糊、重叠难辨的脚印……所有的细节,都被他细致地捕捉,在脑中飞速地拆解、组合,试图重构昨夜可能发生的一切。
直到将外围环境刻入脑海,他才缓步上前,步履轻捷,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他在吴文身旁蹲下,目光并未第一时间落在那最触目惊心的断颈处,反而牢牢锁定了尸体的双手。
死者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棉布短打,膝盖和手肘处打着同色的补丁,是这平安县乃至整个北方地界,最寻常不过的苦力、农户装扮,丢入人海便再难寻见。然而,覆盖在这身粗鄙衣衫下的那双手,却呈现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十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异常圆润整齐,甲缝里干干净净,绝无常年劳作者嵌满污垢的模样。指腹与掌心虽有薄茧,但其分布位置与厚重程度,绝非抡锄头、挑扁担所能形成,那更像是……经年累月摩挲算盘珠子的圆滑,或是持握笔杆留下的细微压痕。
“头儿,请看此处。”林小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现场令人窒息的沉寂,他伸手指向那双手,“观此双手,绝非常年劳作、受苦受累之辈,倒像是文人书生或者是账房里记账先生。”
赵雄闻言,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凑近细看。他伸出带着粗厚茧子的手指,虚悬在尸体手背上空比划了一下,又看了看自己因常年练刀而骨节粗大、疤痕遍布的手掌,面色愈发凝重,缓缓颔首:“小乙眼毒。此言有理。”
得到了头儿的认可后,林小乙目光继而投向尸体的双脚。他示意吴文帮忙,小心翼翼地褪下那双沾满泥污的破旧布鞋。鞋底的磨损程度出乎意料的轻微,袜子上虽沾了泥,却也未见脚趾或脚跟处有常见的破洞。他再次起身,目光落回那身粗布衣服上,伸手在衣料的纹理间仔细摩挲,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随即,他做了一个让郑龙微微侧目的动作——他凑近衣衫的领口和袖口处,轻轻嗅了嗅。
“衣衫是廉价的土布,浆洗过,但……”他微微蹙眉,似在分辨那微弱的气味,“其上几乎嗅不到长期劳作浸染的汗渍与油垢之气,反而……有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以及……一种衣物长久存放于箱柜之中,沾染的、若有若无的霉味与樟木气息。”他沉吟着,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推断,“此衣,不似其日常穿着。倒像是……为了掩人耳目,临时换上的。”
吴文此时也已完成了初步的检验,他脱下手套,沉声补充,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弦上:“依尸僵程度与地上血迹干涸状态判断,死亡时间约在昨日子时与丑时之间。致命伤无疑在颈项,然则……”他顿了顿,指向那狰狞的断口,“切口处皮肉翻卷,创缘极不整齐,骨骼断裂处亦有多次劈砍的痕迹。绝非利刃一挥而就。凶手要么气力不济,要么……行凶之时心慌意乱,手法滞涩。此外,尸体周身,除颈部创伤外,并无明显搏斗所致的淤青、抓痕或防御性伤口。”
一个身着底层百姓服饰,却拥有一双文弱之手的尸体;一个被如此残忍地斩首,现场却似乎并未发生激烈抗争的受害者;一个被抛弃于乱葬岗这等污秽之地,偏偏最该存在的头颅却神秘失踪的现场。
迷雾锁身份。 死者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是隐匿市井的账房先生,还是落魄的文人书生?凶手为何要采用斩首如此酷烈的方式?是源于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意在惩戒或泄愤?还是说,那不知所踪的头颅本身,就隐藏着某个必须被彻底掩盖的、惊天动地的秘密?取走头颅,是为了阻止旁人辨认,还是……另有更诡异、更难以言说的用途?
所有的疑问,如同这乱葬岗上终年不散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令人喘不过气。这起突如其来的无头尸案,从揭开序幕的第一刻起,就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深入骨髓的诡异。
赵雄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腐殖质气味的空气,猛地挺直了腰板,目光如电,扫过麾下三名各具特色的得力干将。他知道,一场硬仗,才刚刚开始。
林小乙也随之站起身,他的目光越过荒芜的丘壑,投向远方那在晨曦与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平安县低矮的城墙轮廓。他清楚地知道,要拨开这重重迷雾,探寻被掩盖的真相,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必须为这具沉默的、无头的残躯,找回他失落的名字与身份。而这破局的第一步,线索或许就隐藏在这平安县内,那些近期莫名消失的、可能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之中。调查,必须立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