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以北三十里,岳家军前哨营寨。
夜色如墨,寒风掠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
寨墙上的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哨兵警惕的身影。
距离寨墙约半里外的一片枯木林中。
几道人影如同融入了夜色,悄无声息地蛰伏着。
为首者正是石墩。
他伏在一处土坡后,目光如鹰隼般盯着远处的营寨灯火。
身旁跟着三名同样精于潜行的北望军好手。
“头儿,按之前约定的暗号和方位,接应点应该就在这附近。”
一名手下压低声音道。
石墩微微点头。
此番南下,并非盲目前来。
早在决定大规模援助岳飞、石墩首次携密信与岳云接触时。
双方就已约定了一套紧急情况下的联络方式与大致接应地点。
这地点位于岳家军防区边缘,相对隐蔽,由岳飞绝对信任的少数亲军把守。
他取出一支特制的短哨,含在口中,运起细微内力。
吹出一段似鸟非鸟、似虫非虫的断续音节。
声音极低,却极具穿透力,在夜风中传向营寨方向。
哨音落下,林中重归寂静,只有风声。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对面寨墙阴影处,忽然有火把极其短暂地明灭了三下。
暗号对上了!
石墩精神一振,示意手下留在原地警戒。
自己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土坡,向寨墙方向摸去。
他并未直冲寨门,而是绕向侧面一处看似普通的栅栏。
那里,已有两名披着深色斗篷、未着明显甲胄的汉子等候。
双方在黑暗中迅速接近,彼此都保持着警惕。
石墩亮出那枚刻有北望暗记的青玉环。
对方其中一人也出示了一块半边虎符状的铁牌—
—正是岳家军中少数高级将领才有的信物。
“石将军?”
那人低声问道,声音有些熟悉。
石墩借着微弱星光细看,认出对方正是岳云身边的一名亲信校尉。
姓韩,上次密会时曾见过。
“韩校尉,是我。” 石墩低声应道。
“随我来,元帅在等。”
韩校尉不多言,立刻转身引路。
另一人则留下,向石墩来处打了几个手势,示意潜伏的林中人稍安勿躁。
石墩跟着韩校尉,并未走营门。
而是从一处隐蔽的侧门潜入,在营帐的阴影中快速穿行。
岳家军营盘布置严谨,即便在夜间,巡哨也络绎不绝。
但韩校尉显然对路线和口令极为熟悉,一路无阻。
不多时,两人来到中军大帐附近一处不起眼的小帐前。
帐外看似无人,但石墩能感觉到至少四道目光从不同角度隐晦地扫过自己。
韩校尉在帐外停下,低声道。
“石将军请进,元帅已在帐内。末将在外守候。”
石墩点头,整了整因夜行而略显凌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点着两盏油灯,光线不算明亮。
岳飞正背对着帐门,站在一张悬挂的江淮地图前,似在沉思。
他未着甲胄,只一身简单的青色棉袍,身形挺拔如松。
听到脚步声,岳飞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比上次石墩见他时清减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阴影。
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仿佛能洞彻人心。
“石将军,深夜冒险前来,辛苦了。”
岳飞拱手,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没有寒暄,显然知道石墩此来必有极其紧要之事。
石墩也郑重还礼。
“岳元帅,叨扰了。实是因我家君上近日感知到一桩关乎元帅安危的重大隐忧,不敢耽搁,特命石某星夜前来示警。”
“哦?”
岳飞目光微凝,伸手示意石墩坐下。
“陈先生有何见教?可是北地金虏又有异动?或是朝廷……”
他话未说完,但提及“朝廷”二字时,语气微不可察地低沉了一瞬。
石墩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从贴身内衣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密密封好的信函,双手奉上。
“此乃我家主上亲笔,内有详述。
主上言道,此事凶险,非比战场刀兵,乃起于萧墙之内,祸伏于庆功之时。
关键之处,在于‘风波亭’三字,在于‘莫须有’之罪。”
“风波亭?”
岳飞接过信函,并未立即拆开,眉头已深深锁起。
他久在官场,自然明白“萧墙之内”、“莫须有”意味着什么。
但这“风波亭”……他隐约记得临安皇城某处似乎有个不起眼的小亭叫此名,具体何在却一时想不起。
“正是。”
石墩沉声道,将陈稳以“剧本阅览”所见碎片。
转化为基于情报分析与局势推演的预警,详细道来。
他描述了伪宋朝廷主和派近来异常频繁的活动,与台谏官员的密切勾连;
指出岳飞连战连捷,已让主和派如坐针毡,更显其无能,必欲除之而后快;
推测对方可能采取的手段,无外乎罗织罪名,诬以“跋扈”、“联结河朔”、“拥兵自重”乃至“意图不轨”;
最后点明,种种迹象与情报碎片拼凑,隐隐指向一个以“风波亭”为象征的、精心策划的构陷之局。
目的不仅是夺兵权,更是要彻底毁掉岳飞这个人与其代表的抗金意志。
石墩的叙述逻辑清晰,环环相扣,虽未提任何“预知”、“感知”。
却将陈稳所见碎片完美嵌入了对现实局势的深刻分析之中。
岳飞静静地听着,面色越来越沉。
他拆开信函,快速浏览。
陈稳在信中言辞恳切,以“同为抗金之心”、“不忍见擎天之柱毁于谗佞”为由。
再次强调了石墩所述的危险,并提出了几条具体建议:
包括加强自身护卫、留意朝廷不寻常调动、保留与北方(北望军)的紧急联络渠道。
甚至在万不得已时考虑“暂避锋芒,以待天时”等。
帐内一片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岳飞将信纸缓缓放在案上,抬眼看向石墩,目光复杂。
“陈先生之忧,飞感激不尽。
信中及石将军所言,与飞近日所感之暗流,诸多印证。”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寒意。
“十二道催促‘稳守’、‘勿贪功冒进’的御札金牌,月内已至其三。
台谏弹劾飞‘专权’、‘耗费粮饷’的奏章,亦如雪片般飞往临安。
飞只道是寻常掣肘,未曾想……
彼辈杀心已至如此地步,连身后名节,亦要彻底污之。”
他站起身,走到帐边,望着帐外沉沉的夜色。
“风波亭……好一个风波亭。”
岳飞喃喃道,语气中透出浓浓的讽刺与悲凉。
“飞一心北望,欲雪靖康之耻,迎还二圣,收复旧疆。
奈何……奈何自家庙堂之上,先起了风波。”
石墩默然。
他能感受到这位年轻统帅心中那份沉重的无力与愤懑。
“石将军……”
岳飞忽然转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请转告陈先生,岳飞谢过他的警讯与厚意。
然,飞身为宋臣,受国厚恩,统率大军,抗金卫民乃是本分。
朝廷若有明诏,飞自当遵从。
若真有无端加罪之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飞亦不会引颈就戮,坐视抗金大业毁于奸佞之手!
届时,或真需陈先生与北望义士,施以援手。”
这话,几乎是明确表达了在最坏情况下的合作意向,也意味着岳飞心中。
那绝对的“忠君”信条,在残酷的现实与北望军持续展现的“义”之前。
已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石墩心中大定,知道此行最关键的目的已然达到。
“岳元帅放心,我家君上及北望军上下,必是岳元帅最可靠之后盾。
无论物资、情报,还是……必要时的一条退路,但有所需,无不竭力。”
接下来,两人又就当前战局、伪齐动向、北望军后续物资交接的细节与更安全的渠道,进行了更深入的密谈。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石墩才在韩校尉的护送下,悄然离开岳家军大营,与林中手下会合,消失在南下的晨雾之中。
岳飞行至帐外,望着石墩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封密信,将它紧紧攥住。
山雨欲来风满楼。
北望使者带来的,不仅是预警,更是一道刺破迷雾的光,让他看清了前方更深处潜伏的狰狞暗礁。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他望向北方,那是故土沦陷的方向,也是……黑云寨所在的方向。
眼神之中,决然与思量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