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师关于“双重存在”和“人格分裂”风险的论断,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了众人刚刚因沟通建立而泛起涟漪的心湖,瞬间激起了深层的忧虑与恐慌。希望并未消失,但它原本朦胧的光晕边缘,被清晰地勾勒出了一道名为“未知风险”的暗影。接下来的日子,所有人都带着一种更加审慎、甚至略带紧张的目光,观察着姚浏的每一点变化,试图从那缓慢拼写的字母和细微的表情中,解读出他意识深处正在发生的、无声的激烈战争。
整合的挑战,很快就不再是理论上的推测,而是化为了具体而令人心碎的混乱场景。
最先出现异常的是他对身体感知的矛盾。
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病床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木曲儿正用温热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为姚浏擦拭脸颊和手臂,进行日常的清洁和抚触刺激,希望能加强他对身体的感知和认同。起初,他的脑电波显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舒适的松弛。
忽然,bcI系统发出了提示音。他主动开始了沟通。
“L”… “E”… “N”… “G”。又是“LENG”!
木曲儿心中一紧,尽量保持语气平稳:“是‘冷’吗?觉得冷?”
“是。”信号明确。
木曲儿立刻检查,室温恒定,阳光正好照在他手上。她摸了摸他的手,是温热的。“不冷啊,姚浏,你的手是暖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冷。”信号固执地重复,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木曲儿尝试解释:“是不是感觉错了?你看,阳光照在这里,是暖的。”
“不!冷!全…身…都…冷!” 他罕见地拼出了一个短句,情绪信号通过bcI和那微弱的魂魄感应同时传来,是一种浸入骨髓般的寒意。
木曲儿愣住了。他的身体体征显示正常,皮肤触感温热,但他意识深处传达出的“冷”却如此真实而强烈。她忽然想起张大师的话——这“冷”,会不会并非来自身体此刻的温度感受,而是源于他魂魄的记忆?是蓝月湖那刺骨的冰水?是作为魂魄漂泊时,那种无处不在的、虚无的寒冷?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姚浏的bcI沟通内容陡然一变:
“S”… “h”… “U”… “I”。 “水”?
“L”… “E”… “N”… “G”。 “冷”?
“h”… “U”。 “湖”?
他断断续续地拼出了“水”、“冷”、“湖”!这不是对当前环境的描述,这是记忆的闪回!属于魂魄的记忆,正在干扰甚至覆盖他身体当下的真实感知!
木曲儿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连忙握住他的手,用力地、反复地摩挲,试图用真实的触感将他拉回现实:“姚浏,看着我,感觉我的手,是暖的!这里没有湖,没有冷水,你在医院,很安全,很温暖!”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的安抚。姚浏的脑电波出现了混乱的波动,那代表“冷”的固执信号与来自皮肤触感的“暖”的信息激烈冲突,最终,他像是耗尽了力气,脑波活动缓缓平复下去,不再回应。但那瞬间的身份认知混乱——将魂魄记忆中的感受误认为当前身体的感受——却像一根刺,扎在了木曲儿的心上。
更令人揪心的,是他对人际关系和自我认同的摇摆。
几天后,姚建邦和陈静来看他。陈静含着泪,絮絮叨叨地讲着他小时候的趣事,希望能唤醒他更多“人”的记忆。姚建邦也努力保持着平静,跟他聊起最近的工作,家里养的花。
姚浏安静地听着,bcI没有启动。但当陈静提到“你小时候最怕打针,每次都要你爸爸抱着才行”时,bcI突然有了反应。
他拼出了:“b”… “U”… “h”… “U”… “I”。 “不…会”?
“不会?”陈静愣了一下,“什么不会?小浏,你是说你现在不会怕了?”
“是。”信号确认。
陈静有些欣慰:“是啊,我们小浏长大了,勇敢了。”
但紧接着,姚浏又拼出一句:“w”… “o”… “b”… “U”… “p”… “A”。 “我…不…怕”。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复杂的句子,最终缓慢地拼出:“Y”… “I”… “N”… “w”… “E”… “I”… “w”… “o”… “S”… “I”… “h”… “U”… “N”。 “因…为…我…是…魂”。
“因为我是魂”!
这五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冻结了病房里的温情!姚建邦和陈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痛苦!他在说什么?他认同自己是“魂”?!那个他们拼命想要唤回的、作为“人”的儿子,此刻竟然否认了自己的人的身份?
“小浏!你在胡说什么!”陈静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是我们的儿子啊!你是姚浏!是人!不是什么魂!”
姚建邦也急切地俯身:“儿子,你感受一下,你有身体,有温度,爸爸妈妈就在这里,摸得到你!你是活生生的人!”
面对父母激动的情感冲击,姚浏的bcI信号变得混乱不堪。他先是拼出:“d”… “U”… “I”… “b”… “U”… “q”… “I”。 “对…不…起”。带着愧疚的情绪。
但随即,又像是另一个意识占据了上风,拼出:“K”… “E”… “S”… “h”… “I”… “h”… “U”… “N”。 “可…是…魂”。带着一种固执的疏离。
他时而认同父母的呼唤,感到愧疚(这像是“人”的共情),时而又退回到“魂”的身份认知里,将眼前焦急的父母和这具身体隔离开来。这种剧烈的摇摆,让他痛苦不堪,脑电波显示出极度疲劳和冲突的迹象,最终不得不由医生介入,使用少量镇静药物让他休息。
看着在药物作用下渐渐平静却眉头紧锁的儿子,姚建邦和陈静仿佛瞬间老了十岁。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名为“认知错乱”的玻璃墙的痛苦,比单纯的昏迷更加残忍。
木曲儿全程目睹了这一切,心如刀割。她知道,姚浏不是在故意伤害父母,他是真的陷入了混乱。那个为了保护她而宁愿消散的、深爱着她的“魂魄姚浏”,与这个正在艰难适应“身体”、承载着父母血缘和过往记忆的“人类姚浏”,在他的意识深处,还没有统一成一个完整的“我”。
类似的事情接踵而至。有时,他会通过bcI询问苏雨和陈浩的近况,语气温和,像是那个他们熟悉的、重情重义的朋友。但有时,当苏雨开玩笑地提起他们大学时一起做的糗事,他却会流露出茫然,甚至通过bcI拼出:“不…记…得”。是魂魄状态下的记忆缺失?还是身体记忆尚未完全激活?抑或是,他内在的某个部分,在抗拒这些属于“人类姚浏”的、可能与当前“魂魄自我”认知不符的记忆?
最让木曲儿感到无力和悲伤的是,偶尔,在深夜,当他似乎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意识防御最薄弱的状态时,他会通过bcI拼出一些极其简短,却让她肝肠寸断的词语:
“Z”… “o”… “U”。 “走”。
“S”… “A”… “N”。 “散”。
“L”… “E”… “I”。 “累”。
然后,伴随着这些词语的,是那股魂魄感应中传来的、深不见底的疲惫感和一种……想要放弃的念头。仿佛那个经历了太多痛苦的“魂魄意识”,在整合的巨大压力和认知混乱中,感到了不堪重负,想要退回那片熟悉的、虽然冰冷却无需面对矛盾的虚无之中。
每一次,木曲儿都只能强忍着泪水,紧紧握住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用最坚定的声音告诉他:“姚浏,看着我,我是曲儿。我们在一起,我们一起面对。不要走,不要散,坚持下去。我爱你,无论你是魂,还是人,我爱的是你,是完整的你!”
她的声音,是她唯一的武器,对抗着那从意识深渊中弥漫上来的、名为“认知解体”的浓雾。整合之路,布满荆棘,每一步都踩在爱与痛苦交织的刀尖上。他们都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着能将那两个破碎的“自我”,重新粘合在一起的、名为“爱与认同”的粘合剂。希望渺茫,但放弃,从来不是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