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巴黎近郊,“五月天”纺织印染联合厂。
清晨七点,换班的汽笛还未拉响,厂区里已经弥漫着机油、棉絮和晨露混合的独特气味。女工们三三两两,说笑着走向各自的车间,粗布工装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净挺括。
就在这时,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厂部办公楼侧门。车门打开,一道身影利落地跳下车。
正是玛格丽特。
她今天没穿那身标志性的深色西装套裙,而是换上了一套和普通女工别无二致的蓝色粗布工装,橙红色的长发被她仔细地盘起,塞进了同色的工作帽里。脸上不施粉黛,因为产后有些清减,下颌线条显得更加清晰锐利。
唯一特别的,是她紫罗兰色眼眸中那抹沉淀下来的、与周围年轻女工不同的沉稳与决然。
参与劳动,是她自那次苏维埃俄罗斯之旅后所学到的社会主义国家领导人的必修课,毕竟不亲身体会工人阶级的工作环境与内容,又怎么能够妄称自己是“工人阶级的代言人”呢?
当然,也有人说过她这样是耽误国政,但她是这么回复的:
“若是不能切身体会人民所需所求,那政治上的一切决定都是脱离群众,束之高阁的。”
“主席同志,这边请。”早已等候在此的厂工会女委员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一丝担忧,“纺纱车间已经安排好了,就在三号流水线,贝尔特大姐旁边有个空位。都打过招呼了,不会特意声张,但……”
“叫我玛格丽特,或者同志就行。”玛格丽特打断她,语气平静,活动了一下手腕,“带路吧。今天没有主席,只有学徒工玛格丽特。”
工会委员咽下了劝阻的话,她知道这位主席的脾气。只能在前引路,心里暗暗祈祷可别出什么岔子,毕竟这位才生完孩子一个多月!
穿过嘈杂的厂区,走进纺纱车间。巨大的轰鸣声瞬间包裹了所有人,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棉絮,机器的震动从脚底传来。长长的流水线旁,女工们已经各就各位,如同精密的齿轮,即将开始一天的运转。
玛格丽特的出现,还是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尽管厂里提前打了预防针,但当真看到国家元首穿着工装站在车间里,许多女工还是忍不住投来惊讶、好奇、甚至带着点审视的目光。有几个人交头接耳,眼神在她依旧有些纤细的腰身上扫过。
玛格丽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径直走到工会委员指定的工位,旁边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手臂粗壮、面色红润的女工,正熟练地检查着纺机。这就是贝尔特大姐。
“大姐,你好,我是新来的玛格丽特,今天跟你学习。”玛格丽特主动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噪音。
贝尔特大姐抬起头,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明显缺乏劳作的、还算细腻的手指上停顿了一瞬,瓮声瓮气地说:“嗯。规矩懂吗?八小时,手不能停,线不能断,产量有定额。”
“懂。”玛格丽特点头,言简意赅。
贝尔特大姐没再多说,指了指机器:“看好了。引纱,接头,巡回,换梭……动作要快,要准,省力气。”她示范了一遍,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
玛格丽特凝神看着,然后上手尝试。虽说她没少在纺织厂干过活,但这批新机器她倒是接触不多,因此有些笨手笨脚的。
旁边有几个年轻女工忍不住捂嘴偷笑,被贝尔特大姐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玛格丽特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下的机器和棉线上。
失败了,就拆掉重来;手指被飞速旋转的纱锭划了一下,渗出血珠,她只是皱了下眉,用嘴吮掉,继续。她脑子里回想的是刚才贝尔特的动作分解,是力学原理,是如何用最经济的动作完成流程。
渐渐地,她的动作开始变得顺畅。得益于她超越常人的学习能力和专注力,半小时后,她已经能勉强跟上最低速度的节奏了,虽然依旧磕磕绊绊,但至少线不再频繁断裂。
贝尔特大姐一直用眼角余光看着,此时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还行,不算太笨。”
中间休息的短暂片刻,女工们围坐在一起喝水。有人大着胆子问:“主……玛格丽特同志,您怎么想起来干这个了?这活儿累得很。”
玛格丽特拿起自带的水壶喝了一口,擦了下汗,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疲惫,却很真实:“不亲手摸摸纱锭,怎么知道机器该怎么改进?不流点汗,怎么定出来的计划才能不脱离实际?”她指了指车间屋顶,“坐在波旁宫里,听报告看报表,永远不知道一台纺机一天要断多少次线,一个女工弯腰多少次。”
她顿了顿,看向众人,眼神真诚:“更何况,现在东边在打仗,我们需要更多的布匹,做军装,做绷带。我多纺一尺布,前线的战士可能就多一分温暖,多一分生机。这比我坐在办公室里批一百份文件都实在。”
这话朴实,却戳中了许多女工的心。她们的男人、兄弟、儿子,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就会出现在前线。车间里安静了一瞬,先前那些审视和好奇的目光,渐渐变成了理解和认同。
休息结束,机器再次轰鸣。玛格丽特重新回到岗位。
这一次,她更加专注,甚至开始尝试优化贝尔特教她的动作,寻找更省力、更高效的方式。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腰部的酸痛一阵阵袭来,但她咬紧牙关,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稳,越来越快。
她真正融入了这条流水线,成为了庞大生产机器上一个正在努力发挥作用的齿轮。机器的震动通过指尖传遍全身,棉絮沾在汗湿的额发上,这种纯粹的、体力消耗带来的疲惫感,奇异地冲刷着她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焦虑和无力感。
当放工的汽笛拉响时,玛格丽特几乎是从工位上撑起来的。浑身像是散架一样,手指僵硬,腰都直不起来了。
贝尔特大姐破天荒地对她说了句:“第一天,算你及格了。明天还来吗?”
玛格丽特喘着气,脸上却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来!定额还没完成呢。”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车间,夕阳的余晖照在她沾满棉絮的工装上。虽然身体极度劳累,但她的眼神却格外明亮。这一次,她不是以领袖的身份来视察,而是以劳动者的身份来体验、来学习、来并肩作战。
回到车上,她靠在座椅上,对前来接她的路易说:“告诉计划委员会,关于纺织机械自动化改造和女工劳动保护的新方案,我有了些新想法。另外,下周,我去机械厂的车问班组待两天。”
路易看着她苍白却焕发着异样神采的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家里的两个孩子,他估计今天来的甚至不止是她。
玛格丽特闭上眼,感受着肌肉的酸痛。她知道,这种“笨办法”看似效率低下,却能让她触摸到这个国家最真实的脉搏。
帝国的崩溃往往始于深宫的脱离实际,而公社的强大,必须根植于车间的每一颗螺丝钉和每一位劳动者的汗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