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林立,青石板铺就的大街被岁月磨得光滑。沿街叫卖的小贩、挑着担子的货郎、牵着孩童的妇人……熟悉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混杂着炊饼、熟肉与不知名香料的气息。
赵信站在街口,有些恍惚。
这里是成都,蜀汉的心脏。
阔别多年,再次踏足这片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变化不小啊……”
赵信低声自语。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感受着体内依旧澎湃欲出的力量,巅峰状态无疑。但随即,他摸向了自己的脸颊和下颌。
触手不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浓密、绵长、一直垂至胸前的须髯!两鬓也添了风霜之色,长发中夹杂了缕缕银丝。
“卧槽……美髯公?”
赵信哭笑不得,走到一处卖铜镜的摊贩前,借着打磨光亮的镜面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镜中人,面容依旧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昔,但那一把几乎及腹的长髯和两鬓微霜,硬生生将他的年纪拉长了至少二十岁,配上他本就英武的气质,倒真有几分关云长般的威猛与沧桑。
“系统这是搞什么鬼?怕故人相见,惊觉我不会变老,特意给我加了‘皮肤’?”
赵信无奈地捋了捋长须,手感倒是顺滑。
“二爷这造型是威风,可打理起来也太费事了。”
他倒不介意外貌变化,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老年妆”,让他对此次回归的时间跨度,有了更直观的预感。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信步走去,赵信仔细观察着街上的百姓。面色大多还算红润,衣衫虽旧却整洁,孩童也能嬉笑追逐,看不到当年遍地饥民、面有菜色的惨状。看来在刘备治理下,益州百姓总算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前方一处宽敞的屋檐下,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叫好声、喝彩声不时传出。赵信心生好奇,踱步过去。
原来是一老一小在表演皮影戏。白布幕后面点着好几盏油灯,将皮影人物的轮廓映得清晰。演的是……长坂坡?不对,听旁白……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古来临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汉兴!”
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带着说书人特有的抑扬顿挫。
幕布上,一个将军模样的皮影,单枪匹马,在代表曹军的众多黑影中左冲右突。
“话说当年,曹孟德亲率八十三万大军,南下荆襄,要一举剿灭先帝!先帝兵微将寡,被困凤鸣山,少主刘禅更是不幸失落于乱军之中!值此危难之际,幸有常山赵汉兴,匹马单枪,杀入百万曹营!那真是枪挑枪断,剑砍剑折,杀得曹军人仰马翻,血流成河!直杀到曹操中军大纛之下,生擒曹贼,救回少主!此一战,威震华夏,名传千古!”
老者一边娴熟地操控着代表赵信的皮影大杀四方,一边口沫横飞地讲述,情节早已偏离史实,充满了民间想象的瑰丽与夸张。
但围观百姓听得如痴如醉,每到精彩处,便爆发出阵阵喝彩,铜钱如雨点般抛向场中空地。
赵信听着,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没想到自己当年的事迹,被演绎成了这般“神剧”。百姓需要英雄,需要传奇,这无可厚非。
只是……“先帝”?刘备果然已经……
他心中掠过一丝怅惘。那个仁厚宽宏、常拉着自己的手说“得汉兴,如鱼得水”的刘皇叔,终究没能敌过时间。
幕布后,操控“曹军大将夏侯惇”的是那位白发老者,而操控“赵信”的,则是一个约莫七八岁、圆头圆脑的小胖子。
小家伙手法居然相当熟练,与爷爷配合默契,“赵信”在他的操控下闪转腾挪,枪花点点,引得观众阵阵叫好。
小胖子显然有些得意,一边舞弄皮影,一边滴溜溜转动着眼珠四处乱瞄。
忽然,他的目光与人群外围的赵信对上。见这个长须及胸、气度不凡的陌生人正含笑看着自己,小胖子调皮心起,冲赵信挤了挤眼睛,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赵信哑然失笑,也朝他眨了眨眼。
小胖子玩心更盛,手上不由自主地跟着做了个拉扯的动作——他操控的“赵信”皮影,竟随着他这个鬼脸动作,“嗖”地一下,向后跳出了白色幕布的范围!
按照皮影戏的规矩,人物跳出幕布,就意味着“谢幕”、“退场”,往往代表角色死亡或失败。
场中瞬间一静。
“常山英雄……败了?”
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随即,人群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小孩子无心之失,没人会当真,只觉得有趣。
然而,幕布后的老者却不这么想!
“混账东西!”
一声暴怒的厉喝从幕后传来,只见那白发老者猛地站起身,脸色涨红,胡须都在颤抖。
“常山侯乃世之英雄,天纵神将!他怎么能败?!岂能败于你这顽童戏耍之下?!”
话音未落,老者已从地上抄起一根用来挑行李的细木棍,怒气冲冲地绕过幕布,朝着还在发愣的小胖子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哇——!爷爷!我错了!别打了!呜呜呜……”
小胖子吓得抱头鼠窜,哭声震天。
可老者怒极,手下毫不留情,木棍带着风声,一下下结结实实地落在孙子身上、腿上,嘴里还骂着:“我叫你乱动!我叫你辱没英雄!今日非好好教训你这不知轻重的小畜生不可!”
围观者见状,纷纷出言劝阻:“老人家,使不得!”
“孩子还小,无心之过!”
“皮影戏而已,何必动真火!”
可老者充耳不闻,追着小胖子打。
眼看木棍又要落下,一只骨节分明、沉稳有力的大手凭空伸出,稳稳抓住了老者的手腕。那手腕如同被铁钳箍住,任老者如何用力,也动弹不得分毫。
“皮影戏而已,当不得真。老人家何必为了戏中人物,如此责打自己的孙儿?”
赵信温和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穿过人群,来到了近前。
老者气喘吁吁,抬头看向阻止自己的人。见对方长髯飘飘,气度沉凝,不像寻常百姓,怒气稍敛,但依旧固执道:“那怎么行!赵汉兴是常山英雄,是救过先帝和少主的恩人!是咱们蜀汉的擎天玉柱!他怎么能败?就算是戏里,也不许败!”
赵信心中感动,又觉无奈。这是位铁杆到有些偏执的“粉丝”啊。
“老人家,此言差矣。”
赵信松开手,语气平和却自有说服力。
“世间岂有真正百战百胜之人?便是关云长,亦有受困曹营之时,赵信……赵将军就算偶有失利,亦是兵家常事,无损其英雄本色。为这虚幻戏文,苛责稚童,实无必要。”
“别人可以败,赵汉兴不能败!”
老者倔强地摇头,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他是常胜将军!是无双战将!是先帝亲封的常山侯!他若败了……咱们蜀汉的魂,就没了……”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竟似包含了无数难以言说的悲怆与寄托。
赵信默然。他从老者的话语和眼神中,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对一个传奇人物的崇拜,更是一种对往昔强盛岁月、对某种精神象征的深切缅怀,以及……或许是对眼下时局某种隐忧的投射。
他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粒约莫二钱重的金瓜子,轻轻放在旁边摆放皮影的木箱上。金子在油灯光下,闪着温润而夺目的光泽。
“老人家息怒。这粒金子,算是给孩子的压惊钱,也是酬谢您这出好戏。”
赵信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看在我的薄面上,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老者看了看金子,又看了看赵信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头莫名一凛,满腔怒火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他嗫嚅道:“这……贵人言重了。小老儿一时气急,让贵人见笑了。这金子……万万不敢收,些许把戏,值不了几个钱。”
“我说让你拿着,你便拿着。”
赵信笑了笑,不再多说,转身便欲离开。经过躲在一旁抽泣的小胖子身边时,他偷偷朝小家伙眨了眨眼,做了个鼓励的表情。
小胖子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似乎忘了疼,呆呆地点了点头。
赵信不再停留,分开人群,大步走入街道。他准备先去自己在成都的旧府邸看看,虽然多年未归,不知是否还在。
刚走出不远,街道尽头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焦躁的呼喝:
“闪开!通通闪开!紧急军情!挡路者死!”
只见一骑如飞而来,马上将领头发花白,却身躯挺直,一脸虬髯如同钢针,虽显老态,眉宇间那股纵横沙场的英雄气却丝毫未减,此刻更是满面焦灼。
“黄汉升?”
赵信一眼认出,正是老将黄忠!
黄忠马速极快,眼看就要冲到近前,街上行人纷纷惊呼避让。赵信却脚下生根,不闪不避,稳稳地站在了街道中央。
“吁——!”
黄忠大惊,急忙死死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长长嘶鸣,前蹄在空中乱蹬,险险在赵信身前尺许处停住。
“混账!何人敢阻挡本将军马?!耽误军情,立斩不赦!”
黄忠又惊又怒,厉声喝道,手已按上了刀柄。
赵信抬头,捋了捋胸前长须,呵呵一笑:“汉升老将军,多年不见,火气还是这般大。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这声音……这语气……
黄忠浑身剧震,凝神向挡路之人看去。夕阳余晖映照在那张熟悉又因长须而略显陌生的脸上。
“你……你……你是……”
黄忠手指颤抖地指着赵信,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激动。
“汉兴?!常山侯?”
“正是赵某。”
赵信含笑点头。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黄忠猛地发出一声近乎嘶吼的长啸,滚鞍下马,由于动作太急,落地时甚至踉跄了一下,但他毫不在意,推开欲搀扶的亲兵,几步抢到赵信面前,竟是不顾甲胄在身,当街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跪倒,抱拳过头,声音因激动而哽咽颤抖:
“末将黄忠!参见常山侯!侯爷!您……您终于回来了!!!”
这一跪,声若洪钟,周围避让的行人、摊贩全都惊呆了,纷纷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常山侯?哪个常山侯?是……是那位传说中的……
赵信连忙上前,双手扶起黄忠:“老将军快快请起!折煞赵信了!”
黄忠起身,已是老泪纵横,紧紧抓着赵信的手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侯爷!老将……老将只道今生再也见不到您了!能在垂暮之年,再睹侯爷风采,便是即刻死了,也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
感受着老将军手上传来的力度和那份毫不作伪的激动与忠诚,赵信心中也是一暖。但他很快注意到黄忠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焦灼,以及身上风尘仆仆的痕迹。
“老将军深情,赵信愧领。”
赵信拍了拍他的手,语气转为严肃。
“但老将军功勋卓着,国之柱石,何故在成都街市如此纵马狂奔?可是有万分紧急之事?”
黄忠猛地回过神来,脸色再次被焦急取代:“侯爷明鉴!正是有天大的紧急军情!蜀国……蜀国危亡在即啊!”
“危亡在即?”
赵信眉头骤然锁紧,声音沉了下来。
“此话从何说起?我离去之前,蜀国武有关、张、赵、马、黄五虎大将坐镇,文有卧龙、凤雏经天纬地,坐拥益州根基,北握凉州马场,东据荆州要冲,锋芒正盛,锐意北伐!这般配置,即便一时难以平定天下,自保也当固若金汤!何来危亡之说?!”
他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叱咤风云时的威严,目光如电,直视黄忠。周围空气仿佛都凝重了几分。
黄忠面露愧色,甚至不敢与赵信对视,低声道:“侯爷有所不知……自从……自从先帝龙御归天之后,我蜀汉便……便每况愈下。荆州与凉州之地,在东吴与曹魏合力侵吞之下,已丢失过半!如今局势……岌岌可危!”
“使君……果然不在了。”
赵信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证实,仍不免唏嘘。那个仁德宽厚的长者,终究没能等到他归来。
但随即,更大的怒火涌上心头!
“就算使君不在了,文武班底俱在!孔明、士元算无遗策,运筹帷幄!云长、翼德、子龙、孟起,还有你黄汉升,皆是世之虎将,能征惯战!如何就连原有地盘都守不住?你们这些年,究竟在做些什么?!”
赵信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与失望,如同闷雷般在街道上炸响。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执掌军权、号令千军的常山侯,威严尽显,周遭行人被这气势所慑,噤若寒蝉,连连后退。
黄忠被训斥得面红耳赤,头颅垂得更低,愧然道:“末将……末将无能!有负先帝与侯爷厚望!其中曲折,非三言两语能尽。待此间事了,末将定向侯爷负荆请罪,任凭处置!只是如今……如今战况实在紧急!”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地汇报道:“此番大战,关、张二位将军合兵二十万,出荆襄,攻打樊城,意图打开北上通道。子龙将军领一路兵马出汉中策应。末将与孟起将军在凉州牵制曹魏西线兵马。然而,关张二将军在樊城战事不利,二十万大军反被曹魏困于襄樊之间!孔明丞相急命末将率部从凉州驰援,可恨那李严!”
黄忠说到此处,咬牙切齿:“李严这厮,总督粮草后方,竟敢无故拖延,乃至断了前线粮草供给!末将多次上书催促,反被其斥责急躁,扣下奏章!丞相在前线得知,不得已,只能亲自从前线星夜兼程,返回成都处置此事!末将此番狂奔,正是要去丞相府禀报最新军情,并请丞相速速调拨粮草,否则关张二位将军,危矣!”
赵信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心中疑窦丛生。
关云长、张翼德何等人物?皆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绝世猛将,虽然说性格上有点缺陷,但排兵布阵的本事也是当世一流,更有二十万大军在手,正面战场,当世谁能轻易困住他们?
至于李严……赵信知道此人,益州本土豪强的代表,素有才干,但也颇有私心。在刘备时代尚能收敛,如今竟敢公然延误乃至断绝前线大军粮草?谁给他的胆子?蜀汉法度何在?诸葛亮、法正等人岂能容他?
“简直是一团糟!”
赵信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
“看来不仅是前线战事不利,这朝堂之上,也是乌烟瘴气,有人要兴风作浪!”
他不再犹豫,对黄忠道:“本将这便进宫,我倒要看看,如今这成都城里,究竟是些什么牛鬼蛇神,敢在此时作祟!”
黄忠闻言,精神大振,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抱拳激动道:“如此甚好!有侯爷归来坐镇,区区李严,何足道哉!看谁还敢弄权误国!”
说罢,黄忠翻身上马,主动在前方引路,但这一次,他的背影似乎挺拔了许多。
赵信策马跟随,他捋了捋胸前的长须,眼中精光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故人凋零,山河飘摇。
这蜀汉,看来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