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草原如同一张无边的碧毯,自天际铺陈而来,极目望去,天穹高远湛蓝,几缕云丝淡得几乎看不见,唯有远处零星矗立的、带有鲜明秦地风格的夯土戍堡和烽燧,提醒着这片土地已然易主。
大秦,已将整个草原牢牢钉入了帝国的版图。
始皇帝嬴政北巡至此,已近半月。临时修建的行宫坐落在水草丰美之处,虽不及咸阳宫阙巍峨,却也规模宏大,旌旗招展。
宫墙之外,十万黑龙军铁骑如黑色的丛林般驻扎,甲胄鲜明,刀戟如林,森严的肃杀之气弥漫方圆数十里,连草原上的苍鹰都远远绕飞。
这支由赵信亲手整训、南宫彦统领的天下强军,是嬴政北巡最大的底气,也是威慑草原诸部、乃至更远方国度的利器。
每百里筑一城,屯兵驻民,修直道相连——这是当初赵信与蒙恬等人议定的固边之策。战马资源如今已不再是大秦的短板,相反,源源不断的良驹正从草原输往内地。若不是连年征战、修筑长城直道耗费了大量民力,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增殖人口,以嬴政如今吞并八荒的雄心,大秦的铁蹄早已踏向更遥远的未知之地。
行宫了望台上,嬴政凭栏远眺。他身着玄黑常服,头戴通天冠,虽已服下长生药多年,面容保持在四十岁的壮年模样,但那双眼睛却沉淀了更深沉的岁月与威仪,开合之间,精光慑人。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古人诚不我欺。”
嬴政缓缓开口,声音洪钟,带着一丝难得的慨叹。
“若非当年决意北击匈奴,将此茫茫草原纳入版图,假以时日,此地必生枭雄,南窥中原,又成心腹之患。”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戍堡和远处牧放的马群,流露出志得意满的掌控欲。
在他身侧,一身湖蓝色宫装长裙的嬴阴嫚静静侍立。岁月似乎并未在她倾世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长生药让她依旧保持着双十年华的青春明媚,只是那双剪水秋瞳中,偶尔会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忧思。她顺着父皇的目光望去,眼中浮现憧憬之色。
“昔年赵王便是从此杀入草原,千里奔袭,直捣王庭,阵斩匈奴单于,何等英雄盖世,威风凛凛。”
她轻声说道,语气里满是仰慕,但随即,声音低落下去,俏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化不开的思念阴霾。
“只是……不知如今他身在何方。”
嬴政闻言,脸色微微一黑。赵信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始终复杂难言。是帮他求得长生的恩人,是助他平定天下的利剑,却也……拐走了他最喜爱女儿的心。更让他憋闷的是,这个混账小子,自多年前说“有事远行”后,便杳无音讯,连他最宠爱的阴嫚都独守空闺,日夜思念。
“哼,赵信这混账,不知又浪迹到何处去了!”
嬴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不善。
“将朕的公主晾在此处,多少年不闻不问,当真可恶!”
“父皇!”
嬴阴嫚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娇嗔道。
“不许你这样说赵王!他行事自有他的道理,定是有极其要紧之事羁绊,才不得归来。女儿……女儿愿意等他。”
说到最后,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
看着女儿倔强又带着哀求的眼神,嬴政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对这个自幼宠爱、后来又因赵信之故,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与那个“混账”之间特殊纽带的女儿,他终究狠不下心严厉斥责。如今这天下,恐怕也只有嬴阴嫚敢这么跟他说话了。他摆了摆手,有些烦躁地转过身,不再提赵信。
“陛下,皇后娘娘到了。”
一名内侍趋步上前,低声禀报。
嬴政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他点了点头,目光投向台阶之下。
一道紫色的身影,在数名宫女宦官簇拥下,缓缓登上了望台。来人正是大秦皇后,紫媛。
她依旧是一身标志性的深紫色宫装长裙,裙裾曳地,面料华贵,绣着暗色的鸾鸟纹,表情也仿佛覆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寒冰,眼神淡漠疏离,即便面对皇帝,也未见多少敬畏或温情,只有一种程式化的恭谨。
她的身上总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与宫廷格格不入的神秘气息。
“臣妾参见陛下。”
紫媛行了一礼,声音如同她的表情一样,没有起伏。
嬴阴嫚站在父皇身侧,看着这个名义上的“母后”,心中警铃微作。赵信当年临走前,曾私下郑重叮嘱她:“小心皇后紫媛。此女非同一般,心思难测,她所求恐非荣华富贵那么简单。”
这些年,嬴阴嫚一直将这话牢记心中。她虽贵为公主,深受父皇宠爱,但终究是一介女流,无力去深入调查一位深居简出、行为谨慎的皇后。她能做的,只有牢牢保护好赵信留给她的那枚黑龙军虎符——这是调动南宫彦麾下十万铁骑的唯一信物,是她在面对不可控时最大的依仗。
“皇后来了。”
嬴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如鹰隼般盯在紫媛脸上。
“朕唤你来,所为何事,你当真不知?”
紫媛抬起头,迎上嬴政的目光,眼中一片平静的茫然:“臣妾愚钝,请陛下明示。”
“不知?”
嬴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杀机渐起。
“好,那朕就让你看看,背叛朕的人,是何下场!”
他猛地一挥袍袖!
了望台下的巨大广场上,早已肃立着两队甲士。此刻,其中一队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身着中高级将领服饰的男人,大步走上前来,将其狠狠掼倒在台阶之下。
当紫媛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虽然她极力控制,但瞳孔的骤缩和瞬间僵硬的身体,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郎中令,郭明!掌管宫中禁卫、位列九卿的皇帝近臣,嬴政近年来颇为倚重、甚至有意识栽培的将领!
“郭明!”
嬴政的声音如同凛冬寒风,刮过广场。
“朕念你作战勇猛,忠心可嘉,将你从一介边军小卒,提拔至郎中令高位,掌宫禁宿卫,寄予厚望!你便是如此报答朕的信任与提拔之恩吗?!狼子野心,不知死活!”
嬴政是真的动了杀心,而且是一种夹杂着被辜负、被背叛的暴怒。他生平最恨背叛,尤其是来自倚重之人的背叛。
这郭明,勇武善战,处事也算干练,他一度将其视为可堪培养的第二个“赵信”,倾注了不少心血。如今这背叛,如同在他心口狠狠剜了一刀。
被捆缚在地的郭明挣扎着抬起头,脸上并无多少惧色,反而带着不服。
他嘶声喊道:“陛下!臣不服!昔年赵信,前往高丽迎接玉漱公主,那玉漱公主明明已被陛下下诏封为丽妃,赵信却与其暗通款曲,私相授受!结果如何?陛下非但不惩处,反而顺水推舟,将玉漱公主赏赐给了赵信!为何到了臣这里,就不行?!臣与紫媛两情相悦,真心相爱,陛下为何就不能成全我们?!这不公平!”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嬴阴嫚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她没想到郭明竟敢当众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直戳皇帝肺管子的话!
嬴政的脸色瞬间铁青,继而涨红,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郭明这番话,不仅坐实了他与皇后的奸情,更将当年赵信与玉漱那桩“公案”掀了出来!
那件事,在嬴政和一些核心重臣心中,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其中牵扯到皇帝的颜面,不便向其他人言明,最终以一种君臣默契的方式处理了。
但这等宫廷秘闻,岂是郭明一个武夫能置喙、能相提并论的?!紫媛是已册封的皇后,母仪天下,岂是当初还没有进宫的玉漱可比?
“混账东西!”嬴政怒极反笑,声震屋瓦。
“凭你也配与赵王相提并论?!赵王之功,震古烁今!岂是你这等腌臜小人可以妄议?!来人!”
“在!”
台下甲士齐声应诺。
“将叛将逆臣郭明——”
嬴政一字一顿,声音里满是刻骨的杀意。
“五!马!分!尸!”
命令一下,立刻有凶悍的力士上前,将挣扎嘶吼的郭明拖到广场中央。五匹雄健的骏马被牵来,粗糙的绳索分别套住郭明的脖颈和四肢,另一端牢牢系在五匹马的马鞍之上。
“陛下!饶命!陛下!臣知错了!皇后娘娘!救我!紫媛!救我啊——!”
郭明终于感到了恐惧,涕泪横流,嘶声求饶,目光哀求地望向高台上的紫媛。
紫媛身体晃了晃,脸色苍白如纸。她猛地看向嬴政,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颤抖:“陛下!郭明虽有罪,但罪不至死!求陛下开恩,饶他一命!臣妾愿……”
“闭嘴!”
嬴政厉声打断,目光如刀般刮过紫媛的脸,其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皇后,你自身难保,还有脸为奸夫求情?”
他对紫媛,本就无丝毫夫妻情分。当初立她为后,一是看中她献上长生药方,二是她身上那股神秘气息和可能掌握的、超出常理的知识或能力,让嬴政心存探究与利用之念。留着她,就像留着一个活的宝藏或武器。若非如此,单凭郭明今日供出的奸情,就足以让她死上十次!
紫媛被嬴政眼中的冰冷杀意刺得浑身一颤,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她知道,此刻再求情,非但无用,可能还会激怒嬴政,让自己也立刻步郭明后尘。
“行刑!”
监刑官一声令下。
五名骑士同时狠狠一抽马鞭!
“唏律律——!”
骏马嘶鸣,朝着五个不同的方向猛地发力狂奔!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爆发,又戛然而止!
“噗嗤!咔嚓!”
令人牙酸的肌肉撕裂声、骨骼断裂声混杂在一起!
鲜血如泉喷溅,染红了广场上的青石板。仅仅一瞬间,郭明的身躯便被狂暴的力量撕扯成数块,头颅、四肢、躯干……散落一地,内脏流淌,场面血腥恐怖至极,令人作呕。
一些胆小的宫女宦官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或扭头干呕。连久经沙场的甲士,也有不少脸色发白。
紫媛死死地盯着那片血腥,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袖中的双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嬴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他处死郭明,不仅要惩罚背叛,更是要借此彻底摧毁紫媛的心防,警告她——你的生死,你的一切,都在朕的掌控之中。这就是背叛朕的下场!
广场上的血腥味随着风飘上高台。嬴政觉得有些厌烦,挥了挥手,示意清理。他看向依旧闭目僵立的紫媛,冷冷道:“此间事了,皇后回宫反省吧。待返回咸阳,你便老老实实待在你的椒房殿,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了望台,今日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不言的紫媛,忽然动了。
她缓缓睁开眼,眼中再无之前的惊骇、恐惧或哀求,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寂的冰寒。她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一卷古朴的、非帛非革的黑色经卷。
然后,她开始低声诵念。
声音起初极低,含糊不清,仿佛梦呓。但很快,声调变得奇异而拗口,音节古怪,完全不是中原语言,甚至不似人间之声。那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韵律,仿佛与天地间某种阴冷的力量产生了共鸣。
嬴政停下脚步,皱眉回望,以为紫媛是在为郭明念诵超度经文,心中更是冷笑连连:“死到临头,还惺惺作态!”
嬴阴嫚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她死死盯着紫媛手中的黑色经卷和那不断开合的嘴唇,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心头。她想出声阻止,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
紫媛的诵念速度越来越快,声音也逐渐拔高,在空旷的广场和高台上回荡,竟压过了风声和远处军营的嘈杂!她脸上的表情变得诡异而专注,眼中隐隐有幽光闪烁。
经文不长,很快到了尾声。
紫媛最后一个古怪的音节吐出,双手猛地将黑色经卷向空中一抛!
那经卷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嘭”的一声,无火自燃,化作一团幽绿色的火焰,瞬间烧成灰烬,飘散无踪。
而就在经卷焚尽的刹那——
“父皇!您的眼睛!”
嬴阴嫚惊恐的尖叫声骤然响起!
嬴政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触手并非皮肤,而是一种粘稠、冰冷、带着土腥味的泥浆!不仅如此,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七窍之中,同时开始涌出这种浑浊的、黄褐色的泥水!泥水汩汩流出,越来越多,速度极快!
更可怕的是,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失去知觉,变得僵硬、冰冷、沉重,仿佛血肉正在被某种力量迅速抽离、替换!
“父……父皇!您这是怎么了?!”
嬴阴嫚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上前,却被嬴政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诡异、不祥的气息逼得不敢靠近。她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如此违背常理的情形!
嬴政毕竟是一代雄主,最初的惊骇过后,他立刻反应了过来!如此诡异莫测、直接作用于他长生之躯的手段,除了身边这个神秘的皇后紫媛,还能有谁?!
他用尽力气,扭动已然开始僵硬的脖颈,那双被泥浆糊住、却依旧喷射出骇人怒火的双眼,死死盯住了台阶下的紫媛,声音因为泥浆堵塞而变得含糊嘶哑,却依旧充满了君王濒死的威严:
“贱……贱人!你……你对朕……做了什么?!”
紫媛缓缓站直了身体,脸上冰封的表情终于彻底破裂,露出一抹混合着无尽恨意、疯狂与快意的狰狞笑容。那笑容出现在她美艳的脸上,显得格外妖异恐怖。
“暴君!”
她厉声斥道,声音尖锐。
“你得了长生,坐拥天下,还不满足!还要穷兵黩武,修筑直道长城,北征草原,南拓百越,妄图将整个天下都纳入你的版图,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你知道这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天下苦秦久矣!人人得而诛之!”
她指着身体不断涌出泥浆、肢体开始扭曲变形的嬴政,一字一句,如同诅咒:“今天,你就要死!死在你最志得意满的北疆!你的帝国,也会随着你的死去,被彻底埋葬!这万里江山,将为你陪葬!”
“护驾!快护驾!!”
嬴阴嫚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
了望台下的侍卫也发现了皇帝的异状,虽然惊骇欲绝,但忠君的本能还是让他们鼓起勇气,拔出刀剑,疯狂地冲向高台,试图保护皇帝,擒拿皇后。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最先冲上台阶的几名侍卫,刚刚靠近嬴政周身三尺范围,便猛地惨叫着捂住脸,他们的七窍也开始涌出同样的黄褐色泥浆!泥浆涌出的速度极快,几乎在几个呼吸间就将他们全身覆盖,然后……凝固、硬化!
在嬴阴嫚和后续侍卫惊恐万分的注视下,那几个活生生的、穿着甲胄的侍卫,竟然就在原地,迅速变成了几尊保持着前冲姿势、面目模糊、布满裂痕的……陶俑!栩栩如生,却死寂无声!
“啊——!”
后面的侍卫吓得魂飞魄散,脚步顿时迟滞,不敢再上前。
“父皇!”
嬴阴嫚救父心切,眼见嬴政大半身子已被泥浆覆盖,轮廓开始向陶俑转变,她心如刀绞,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
“嫚……儿!”
嬴政用残存的意识,发出一声含糊却异常严厉的低吼。
“不……不要过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和意识正在被那股阴冷诡异的力量迅速吞噬、固化。最后关头,他脑海中闪现的,竟是那个总让他憋闷、却又一次次创造奇迹的身影,赵信,同时心中也充满后悔,为什么没有相信赵信昔日之言,如今被紫媛暗算,悔之晚矣!
“速去……速去……请……赵王……救……朕……”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微弱却带着最后的嘱托。
“父皇!”
嬴阴嫚泪如雨下,看着父亲渐渐被泥浆吞噬、即将彻底化为陶俑的恐怖景象,她痛苦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但嬴政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般在她心中炸响!
对!赵王!只有赵王!只有那个如同神魔般的男人,才有可能对抗这种诡异的力量,才有可能救父皇!
“赵王……”
嬴阴嫚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迸发出绝境中最后的希冀与疯狂。她狠狠一咬舌尖,剧痛让她暂时压下了恐惧和悲痛。
她最后看了一眼高台上那尊渐渐成型的、依稀能看出嬴政轮廓的陶俑,以及陶俑旁边,那个手持一柄不知从何处抽出的、闪着幽蓝寒光长剑、正欲刺向陶俑心脏的紫色身影,然后,她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行宫外、黑龙军大营的方向,亡命狂奔而去!
而高台上,紫媛听到嬴政最后喊出的“赵王”二字时,心中猛地一跳,手腕竟不由自主地一颤!那个如同鬼神般,第一次同她见面就露出杀意的强大的男人身影,在她记忆中一闪而过,带来一阵本能的寒意与忌惮。
就这一刹那的恍惚,她志在必得的一剑,刺偏了!剑尖擦着陶俑的肩部划过,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该死!”
紫媛暗骂一声,定睛看去,嬴政所化的陶俑已基本成型,但那心脏位置,似乎还隐隐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陶土的波动。她想再补一剑,但下方更多的侍卫已经悍不畏死地涌了上来,用身体阻挡在她和陶俑之间。
“滚开!”
紫媛眼中幽光一闪,手中长剑挥出,剑法竟是奇诡迅捷,远超寻常高手!剑光过处,血肉横飞,瞬间便有数名侍卫倒下。但她也被暂时阻住了去路。
眼见行宫各处开始升起示警的狼烟,远处黑龙军大营传来震天的鼓角之声,紫媛知道不能再耽搁。
她深深地、怨毒地看了一眼被侍卫们拼死护在身后的陶俑,又望了一眼嬴阴嫚消失的方向,一咬牙,纵身从高台另一侧跃下,身形如鬼魅般几个起落,便夺过一匹无主战马,狠狠一抽马鞭,朝着草原深处疾驰而去。
嬴阴嫚发足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华丽的宫装裙摆被她撕开,只为跑得更快。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虎符!黑龙军!救父皇!
在没有找到赵信之前,这是她唯一的依仗。
刚冲出内宫范围,迎面便撞上了率精锐黑龙军疾驰而来的南宫彦!行宫狼烟升起,皇帝遇险,这位对嬴政和赵信都忠心耿耿的悍将,反应可谓神速!
“末将南宫彦,参见公主!行宫发生何事?!陛下何在?!”
南宫彦勒住战马,急声问道。他身后,黑龙军铁骑正在快速集结,黑色洪流般涌来,大地都在震颤。
嬴阴嫚剧烈喘息着,几乎站立不稳。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枚温润如玉、雕刻着黑龙纹样的虎符,高高举起,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尖锐变调:
“我乃十公主嬴阴嫚!此乃赵王亲授虎符!南宫彦听令!”
南宫彦及周围将士见到虎符,神色顿时一肃,齐齐抱拳:“末将(属下)听令!”
“皇后紫媛,以妖法谋逆,行刺陛下!陛下……陛下危在旦夕!”
嬴阴嫚眼泪奔涌,却强行控制着语调。
“尔等速速率军,前往行宫救驾!诛杀妖后!”
“什么?!”
“皇后谋逆?!”
“陛下遇险?!”
众将士闻言,无不骇然失色,随即怒火冲天!
“谨遵公主令!救陛下!诛妖后!”
南宫彦虎目圆睁,须发戟张,猛地拔出腰间长剑,振臂高呼。
“黑龙军的儿郎们!陛下危难,正是我等报效之时!随我杀进行宫,护卫陛下,铲除妖孽!”
“杀!杀!杀!”
十万铁骑齐声怒吼,声浪震天动地,连天上的云层似乎都被冲散!杀气冲霄而起,黑色的洪流调转方向,以南宫彦为箭头,朝着行宫方向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马蹄声如雷霆滚动,大地轰鸣!
嬴阴嫚被一队亲兵护着,留在后方。她望着那决绝冲锋的黑色洪流,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十万天下最强的铁骑,或许……或许能冲破那诡异的妖法,救出父皇?
然而,这希望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刻钟。
当黑龙军先锋冲入行宫范围,眼看就要接近中心那座高台时——
异变再生!
以高台上嬴政所化的陶俑为中心,一股昏黄浑浊的狂风毫无征兆地凭空卷起!那风带着浓烈的土腥味和死亡气息,迅速向外扩散、蔓延!
黄风所过之处,无论是冲锋的黑龙骑士,还是行宫内残余的侍卫、宦官、宫女,甚至是战马……只要被那黄风触及,便瞬间僵直,七窍涌出泥浆,然后在短短数息之内,化作一尊尊姿态各异、却同样死寂冰冷的陶俑!
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
英勇的怒吼变成了惊恐的惨叫,然后又迅速归于无声。
南宫彦冲在最前,他亲眼看到身边的亲卫在黄风中化为陶俑,看到身后如林的长戟无声倒下,化作一片诡异的“雕塑丛林”。他目眦欲裂,却毫无惧色,反而将长剑举得更高,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震动苍穹的咆哮:
“陛下——!赵王——!南宫彦……尽忠了——!”
吼声未落,黄风拂过。
一位忠诚勇猛的将军,连同他麾下十万誓死效忠的帝国精锐,就在这辽阔的草原上,在嬴阴嫚绝望的注视下,化作了一片无边无际、沉默望天的……陶俑之林。
唯有那昏黄的怪风,依旧在无声地呼啸,缓缓地、却无可阻挡地,向着更远处蔓延。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诡异的寂静与死亡笼罩。
嬴阴嫚瘫坐在马背上,呆呆地望着那片吞噬了十万生灵、吞噬了她父皇、也吞噬了她所有希望的恐怖陶俑之海,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与麻木。
良久,她猛地一咬嘴唇,鲜血的腥味让她清醒了一丝。她不能倒在这里!父皇最后的嘱托……赵王!对,找赵王!只有赵王,才有可能解开这诅咒,救回父皇,为十万忠魂报仇!
她强行挺直脊背,抹去唇边的血,对护在周围、同样面无人色、却依旧坚守岗位的数百亲兵嘶声道:
“走!离开这里!回咸阳……不,去找……去找能联系到赵王的方法!”
她不知道赵信身在何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还在这个世间。但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是支撑她不被这无边绝望吞噬的最后稻草。
“大王……你在哪里……”
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泣血般的呼唤。
“嫚儿需要你……大秦……需要你啊……”
残存的队伍,护着心如死灰却又燃烧着最后一丝执念的公主,调转马头,向着南方,向着中原,亡命奔逃。
身后,是死寂的陶俑之海,以及那仍在不断扩散的、象征着毁灭与诅咒的昏黄之风。
大秦的天,在这一日,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