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将军府的议事厅里,烛火在铜制灯座上明明灭灭,映着苏和泰沉郁的脸。案上摊着两封文书,一封是佟世功呈报的战报——江荣廷麾下民团生擒匪首老东风,缴械三百余,荡平其盘踞的桃儿山巢穴;另一封则是左营统领的辩解,字里行间尽是推诿,只说“民团奋勇,官军策应得力”。
“哼,策应?”苏和泰将文书扫到一边,茶盏重重顿在案上,“若不是江荣廷的人追着老东风打,这群废物怕是还在林子里烤火!”
佟世功垂手立在一旁,见将军动怒,忙躬身道:“江荣廷此次确实出力甚巨。老东风为祸吉林西境三年,官军围剿两次皆损兵折将,如今被他一战擒获,足见其民团战力。依卑职看……”
“你想说什么?”苏和泰抬眼,目光如刀,“想说他江荣廷比朝廷的经制兵还管用?”
“卑职不敢。”佟世功额角沁出细汗,仍硬着头皮道,“只是眼下吉林匪患如麻,官军兵力分散,实在难堪大用。江荣廷在碾子沟根基深厚,民团又悍勇,若能加以笼络……”
“笼络?”苏和泰冷笑一声,指尖敲着案上的地图,“他本就是私采金沙的匪首,没拿他问罪,已是天大恩典。如今帮着剿了个老东风,倒要我反过来给他好脸色?”
“将军明鉴。”佟世功声音放得更低,“老东风虽灭,可吉林大小绺子还有数十股,其中不乏与官军勾连者。江荣廷熟悉金沟习性,又与匪类势同水火,让他代管碾子沟左近地界,专司征剿金匪,等于替朝廷扎下一根钉子。他若办好,是朝廷之功;若有差池,再治他私采之罪,名正言顺。”
苏和泰沉默着捻须,目光落在地图上“碾子沟”三个字上。他何尝不知官军腐败,剿匪不过是做做样子,可让一个“匪首”替朝廷管事,传出去终究是笑话。
“你是拿本官的顶戴当玩笑?”苏和泰猛地抬头,茶盏在案上磕出轻响,“江荣廷本就是偷金的匪首,委派他去管理,这不等于派黄鼠狼看小鸡,越看越稀?”
“将军容禀,”佟世功躬身更深,“这江荣廷与寻常匪类不同。他在碾子沟设矿场、开商铺,立的规矩比官府还严,百姓反倒念他的好。寻常匪类只知劫财,他却懂得聚拢人心——这样的人,用好了是利刃,剿了,怕是会逼反金沟数千百姓,到时候更难收拾。”
“按你说的,给他加官进爵,岂不是更难管束?”苏和泰眉头紧锁,指节叩着桌面,“到时候他拥兵自重,朝廷反倒成了摆设。”
“卑职再斗胆一句。”佟世功凑近半步,声音压得如蚊蚋,“世间人等,但凡赏他一顶官帽,他便会真把自己当朝廷的人。那点野性,自会被顶戴花翎收束,乖乖听调遣。您看那些绿营官,哪个不是先匪后官,如今不也对朝廷摇尾乞怜?”
苏和泰望着窗外的旗杆,那杆龙旗在暮色里耷拉着,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吉林的烂摊子,剿匪是死路,招安又怕养虎,佟世功的话,竟让他生出几分动摇。
“罢了,就依你。”他终是叹了口气,“这几日你便再去碾子沟,给他个‘协办金沟团练’的虚衔,让他替朝廷清剿周边匪患。告诉他,只要安分,金沙之事暂不追究。”
佟世功领命退下,刚出将军府月门,就撞见阿保林站在廊下磨指甲。此人是苏和泰的亲信,素来与他不睦,此刻斜眼瞥着他,皮笑肉不笑:“佟协领这是替江匪求来前程了?”
佟世功懒得与他争辩,拱手便要走,却被阿保林拦住。
“急什么,”阿保林慢悠悠道,“我正要去见将军,说说这江荣廷的事。”
不多时,阿保林已进了内堂,见苏和泰正对着战报出神,忙道:“将军,您真要信佟世功的鬼话?江荣廷是什么人?匪首出身,骨子里的反骨没剔干净!给他官帽,不是纵虎归山吗?”
苏和泰抬眼:“那依你之见?”
“佟世功这定然是收了江荣廷的好处,才借着朝廷的名义让他壮大,无非是想从中牟利。”阿保林凑近了些,声音阴恻,“依属下看,不如趁他来吉林领命时,直接扣下。到时候啊,您就等着瞧——”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江荣廷在碾子沟说一不二,底下人早有憋着劲想往上爬的。如今他被咱们扣了,那群金匪还能一条心?要么作鸟兽散,各自卷了金子跑路;要么就得争着抢着当新把总,为了那点地盘、矿脉斗个你死我活。”
苏和泰指尖在茶盏沿摩挲,眉头微蹙:“你倒说得轻巧,万一他们拧成一股绳来闹呢?”
“将军放心,”阿保林冷笑一声,语气笃定,“江荣廷能镇住场子,靠的是手里的枪杆子和这些年的恩威。他一倒,那些想抢位置的,谁肯服谁?姓李的想占东边矿洞,姓王的想掌民团兵权,不出三日就得打起来。到时候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只消隔岸观火——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再派兵去‘清剿’,顺手把那些不听话的都收拾了,剩下的自然乖乖听话。”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这就叫鹬蚌相争,渔人获利。金沟里的金子、矿场,到头来还不是咱们说了算?既除了江荣廷这个隐患,又能把碾子沟牢牢攥在手里,比留着他当刺头强百倍!”
苏和泰攥紧了拳头,战报上“民团悍勇”的字眼还在眼前晃,可阿保林说的“内斗”“渔利”,又像钩子似的挠着他的心。他想起这些年被匪患磨掉的耐心,终是咬了咬牙:“就这么办。你去安排,等江荣廷一到吉林,立刻拿下!”
烛火跳动,映着他眼底的狠厉,也映着案上那封还未发出的“协办团练”委任状,像一张等待猎物落网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