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和的事刚落定,碾子沟那几间临时腾出来的营房就被伤兵的呻吟裹得密不透风。土坯墙缝里钻进来的风都带着血腥味,朱顺蹲在墙根,烟袋锅子在冻硬的石头上磕得邦邦响,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刚点过数,能喘匀气的伤兵共五十九号,轻重都算上。
最让人揪心的是营房东头,三个肚子挨了枪子的后生早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胡话翻来覆去都是“娘”“水”。民团里那两个只会嚼草药的老汉蹲在旁边,手搓得像要磨出火星子,额头的汗珠子砸在地上,比碗里那点稀得透光的药汁还稠。
“不能等了。”朱顺把烟袋往腰里一别,嗓门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药匣子底都能映见人了,金疮药就剩俩油纸包,连布条子都快从破棉袄上撕光了。再等下去,这些后生都得交代在这儿,别说打仗,人都得烂没了!”
当天傍晚,江荣廷没多耽搁,当即喊来个腿脚快的弟兄:“快马去吉林给赵栓送话!就说沟里伤兵快扛不住了,让他先定下两家靠谱的药铺,能垫钱先把紧要的药材留着,再寻寻大夫的下落,最好先约好,我们这就动身,到了就敲定。”
快马的马蹄子在冻土上敲出急雨似的响,载着信往吉林去了。
第二天一早,江荣廷揣着沉甸甸的银袋,带着刘宝子、马翔跨上快马。一路风急,江荣廷勒着马缰回头叮嘱:“到了吉林,先跟赵栓碰头。药材得挑新晒的,别要那些发潮的;大夫那边,不光看手艺,得是肯实心干活的,别摆架子。咱碾子沟是偏,但只要能把弟兄们的伤治好,钱上不能亏待。”
进了吉林城,城门楼子底下,赵栓早等着了。他棉袄上还沾着雪沫子,见了他们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搓着冻红的手:“把总,可算来了!我找了两家老药铺,‘回春堂’和‘济世堂’,掌柜的都是老交情,说能匀出八成的货,就是得等两天配齐。大夫那边我约了三个,一个是前军中的头等医官,解甲归田了,治枪伤箭伤是拿手的;还有对父子俩,专治跌打损伤,城里口碑好得很。”
江荣廷松了口气,拍了拍赵栓的肩膀:“辛苦你了。药材的事让马翔跟着你盯着,我去见大夫。”
可真见了面,事没那么顺。
那位老医官坐在太师椅上,听江荣廷说要去碾子沟,头摇得像拨浪鼓:“碾子沟?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这把老骨头,路上颠散了架都不一定到得了。再说山里条件差,缺这少那的,治不好人反倒误了性命,我担不起这罪过。”
江荣廷没急,蹲在他对面,声音沉得很:“大爷,您甭嫌偏。沟里三个后生肚子上的枪眼烂得流脓,烧得直打挺,夜里还喊着要喝口热水。他们都是为了百姓跟土匪拼命的汉子,就这么烂死了,冤不冤?”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到了那儿,住处现成的,药材管够,酬劳给您加倍,用完了我亲自送您回来,绝不食言。”
就这么磨了小半天,老医官看着江荣廷眼里的红血丝,终是叹了口气:“罢了,我带个徒弟,多双帮手。”
见那对父子时,两人倒没嫌路远,只是搓着手直瞅桌子:“江大哥,不是俺们驳面子,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走这一趟,至少半个月营生没了……”
江荣廷没多话,从银袋里倒出十块银元往桌上一放,银元撞出清脆的响:“这是定金。到了碾子沟,诊金按人头加倍算,管吃管住,回来时再给你们备足盘缠。”
那父亲抓起银元掂了掂,冲儿子使个眼色:“江大哥是痛快人!俺们爷俩别的没有,接骨治伤的手艺不敢含糊,这就收拾家伙跟您走!”
五天后,药材配齐了,装了满满两大车。江荣廷冲刘宝子道:“你带着这几位大夫,押第一车先回。路上当心,别让药材颠坏了,大夫们也照应着点,别冻着累着。”
刘宝子拍着胸脯应:“大哥放心!”他甩了个响鞭,赶着车,带着大夫们往碾子沟去。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吱呀声混着马蹄声,像在催:快些,再快些,沟里的弟兄们还等着呢。
吉林城的影子越来越小,刘宝子回头望了一眼,又猛地扬了扬鞭子。风从耳边刮过,他仿佛听见了碾子沟里伤兵的咳嗽声、低吟声,心里就一个念头:快点到家,让大夫们早点上手,让弟兄们少受点罪。
江荣廷望着车影转过街角,才转身往街里走。雪粒打着脸,他把棉袍领子往上拽了拽,不多时便到了德盛粮行门口。
掀开门帘进了内屋,暖意扑面而来。靠墙的炭盆燃着红炭,把木桌熏得带点烟火气。吴德盛正坐在太师椅上,捏着旱烟杆往烟锅里塞新揉的烟丝,眼角瞟着窗外街上的动静,见他进来,慢悠悠开口:“荣廷,你瞧着没?这吉林城最近是越来越不消停了。”
江荣廷刚抿了口热茶,茶碗沿上凝着层薄汽,闻言抬眼:“爹是说……俄国人那边?”
“不光俄国人,”吴德盛划了根火柴点着烟,烟雾在暖空气里打了个旋,他声音沉了沉,“日本人也在城外屯了不少兵,听说南边的铁路线,两边都在抢着修,明里暗里较劲呢。前阵子我去码头收粮,见着俄国人的巡逻队跟日本浪人在街口差点动了手,亏得巡捕房来得快。”
江荣廷指尖在茶碗沿上顿了顿,木桌的纹路硌着掌心。他在碾子沟虽偏,却也早听说这些风声——俄国人占着北边的铁路,日本人在南边扎了根,东北这地界,早晚得成俩强人的角斗场。
“粮价都跟着疯涨,”吴德盛磕了磕烟灰,烟灰落在炭盆边的铜盘里,“俄国人要军粮,日本人也来订,张口就是上千石,还指定要陈麦。我估摸着,这不是寻常的囤货,是真要动真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