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元英的身影彻底融入了青川的夜色,像一滴水回归江河,无声无息。
赵艾米丽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试图解剖这难以理解的沉默。她转向苏清徽,语气带着资本特有的探针式好奇:苏小姐,丁先生的不辞而别,是模型构建完成后的必然逻辑吗?一个系统的创造者,其价值在系统自洽运转后归零?
苏清徽尚未回答,一旁的陆沉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理论得到验证的兴奋:赵总,这不正是最理想的结局吗?丁先生扮演的不是管理者,甚至不是导师,而是规则底层的第一推动力。现在,势能已经转化为动能,社区信用体系形成了内生的强韧。就像自然界,阳光雨露滋养万物,但从不宣称对任何一棵树的拥有权。
周慧兰听得半懂不懂,但她拍了拍功过墙,用最质朴的语言做了注解:俺们这儿不兴等救世主。丁先生当初就说了,这墙是照妖镜,也是功德林。是好是坏,自己往上刻。他走了,这墙还在,树还亮,日子还得自己往前奔。
赵艾米丽微微颔首,指尖轻触冰冷的平板电脑屏幕,上面是伦敦方面刚发来的、基于青川数据构建的社会韧性指数曲线图。我明白。从资本角度看,丁先生创造了一个去中心化的信任资产。其价值不在于他个人的持续干预,而在于这套规则本身的可复制性和抗脆弱性。只是......她顿了顿,露出一丝困惑,他似乎对这份的估值毫无兴趣。
苏清徽的目光掠过那棵光芒流转的信用树,声音平静而深远:因为他要的不是估值,是。这面墙,这棵树,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心中那本无形的账,一旦存在,就无法被轻易抹去。它本身就是目的,而非达成其他目的的手段。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插了进来。
周主席,陆工,不好了!跑来的是合作社新上任的年轻会计小陈,脸上带着几分惶急,王家坳的王老五家,他......他要把自己的信用积分给邻村的赵富贵!
场面瞬间一静。
周慧兰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胡闹!积分是跟着人走的,记录的是他王老五自家的事儿,这还能卖?
陆沉却眼神一凝:具体怎么回事?
小陈喘了口气道:赵富贵想申请社区的无息贷款扩大养殖场,但他家之前有逾期记录,积分不够。王老五家积分高,但孩子刚毕业在城里找了工作,暂时用不上大额贷款。赵富贵就私下找王老五,愿意出五千块钱,他的高积分去申请贷款,说是等贷款批下来就还......
赵艾米丽立刻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语气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看,市场行为总会自发产生。只要有价值差异,就会出现交易,甚至是非正规的金融创新。这是人性,也是资本的逻辑。你们的信用积分,正在成为一种隐性的、可交易的金融资产。
周慧兰急了:这不成!积分要是能买卖,那跟以前有钱人花钱买名声、装门面有啥区别?这墙不就成糊弄鬼的了?
陆沉没有立刻反驳赵艾米丽,而是陷入了快速的思考,他看向苏清徽:苏顾问,这是个危机,但也是检验我们系统鲁棒性的机会。规则没有禁止积分交易,因为当初我们认为积分与个人行为强绑定,不具备交易属性。但现在,漏洞出现了。
苏清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小陈,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王老五家的家庭财务健康课程,是谁给他讲的?他家的复式记账法,用熟练了吗?
小陈一愣,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是合作社的李会计上门教的。当时王老五还嫌麻烦,说他心里有数就行。
苏清徽点了点头,对周慧兰和陆沉说:周大姐,陆工,账本长了根,但杂草也会长。丁先生挖的井,打上来的是清水还是淤泥,得看打水的人心里那本账算不算得明白。王老五不是坏人,他只是还没真正理解,积分背后代表的,不是一笔可以套现的,而是他整个家庭遵守规则、面向未来的信用人格。这东西,卖了,就没了。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起来:这件事,我们不能简单用行政命令禁止,那样等于否定了积分的市场价值认可,会打击大家的积极性。但也不能放任自流,否则体系会从内部被蛀空。我建议,立刻召开一次社区议事会,主题就是——信用积分,能不能卖?让王老五、赵富贵,还有所有关心自己积分的居民,都来说道说道。
陆沉眼睛一亮:妙!把规则的漏洞,交给制定规则的主体——社区居民自己来辩论和填补!这是最好的普法课,也是最好的信用教育!我们可以引入提案和表决机制,最终形成社区公约。
周慧兰也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对!让大伙儿自己吵明白!是图眼前五千块钱实在,还是保住以后能贷更多款、享受更多社区福利的重要!
赵艾米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在她熟悉的资本市场,规则由精英制定,漏洞由套利者利用。而在这里,规则的修补权,被交给了最广大的参与者。这种原始的、带有某种理想主义的民主协商,效率低下,却可能孕育出远超机械执行的生命力。她轻声对苏清徽说:我现在开始理解,丁先生所说的记给天道看的账是什么意思了。天道,或许就是这种在群体博弈中逐渐浮现的、超越个体的共识和秩序。
夜色更深,青川社区中心的灯光却亮了起来。人们被临时召集,围绕着功过墙信用树,展开了一场关于本质的激烈辩论。王老五面红耳赤地陈述着自己的,赵富贵则辩解着自己的,而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有反对,有理解,也有提出更复杂解决方案的。
苏清徽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这纷杂而充满生机的场面。
丁元英走了,他留下的不是一尘不染的真空模型,而是一片允许试错、并在试错中成长的土壤。账本长出的根,第一次遇到了石块,它必须学会自己绕过去,或者,将石块分解为养分。
掘井人转身离去,井水如何汲取、如何分配、如何守护,是留下来的人,需要用自己的智慧与抉择,共同书写的下一章。
她知道,远行的丁元英或许能到这里的喧嚣。这喧嚣,不是体系的崩溃,而是生命体自我修复、茁壮成长的脉搏。
这,大概就是他想要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