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市,市委大楼。
一间寻常的办公室里,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只留下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光线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
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周良安,将两份封装好的牛皮纸档案袋,轻轻推到桌子对面。
“老冯,小刘,这次的任务,就拜托你们二位了。”
坐在对面的一老一少,神情各异。
年长些的叫冯建国,组织部干部考察处的处长,两鬓微霜,眼神沉静,一杯热茶从头到尾没见他碰一下。他这双眼睛,看过太多干部的起起落落,早已炼得波澜不惊。
年轻的叫刘宇,刚进考察处不久,名校毕业,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坐姿笔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笔记本,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记了不少东西。
“部长,您放心。”冯建国开口,声音平稳,“规矩我们都懂。”
周良安点点头,手指在其中一份档案袋上点了点,上面“沈铭”两个字,力透纸背。
“这个沈铭,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最近,他在市里,乃至省里,都很有名气。”周良安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褒贬,“有人说他是有魄力、敢担当的闯将,是百年一遇的干才;也有人说他好大喜功,手段粗暴,是个只顾自己前途的政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
“市委需要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所以,这次考察,代号‘春雨’,润物细无声。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不要陪同。你们的身份,是来江东投资的客商,去清河县看看投资环境。我要你们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第一手的,没经过任何修饰的东西。”
“明白。”冯建国和刘宇齐声应道。
“去吧。”周良安挥了挥手,“记住,我们要的是事实,不是故事。”
走出市委大楼,坐上一辆牌照普通的黑色帕萨特,冯建国才端起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
“小刘,紧张了?”
刘宇扶了扶眼镜,脸颊微微发红:“冯处,有点。这还是我第一次参与这种级别的秘密考察。而且……这个沈铭,我看了他那场新闻发布会的视频,感觉……感觉不像我们体制里的人。”
“哦?怎么说?”冯建国呷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问。
“太……太锋利了。”刘宇斟酌着词句,“他的话,就像一把刀子,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正常来说,我们说话办事,不都讲究留有余地,讲究团结大多数吗?他那种做法,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怎么开展工作?”
冯建国笑了笑,没接话。
得罪人?在官场上,得罪人分很多种。有的人得罪人,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有的人得罪人,却是为了给自己铺一条没人敢走的路。
他从业三十年,见过太多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的干部,这些人或许能安稳退休,但大多庸碌无为。也见过一些所谓的“闯将”,刚开始势头很猛,可三板斧砍完,得罪的人联合起来一使绊子,立刻就摔个头破血流。
这个沈铭,到底是哪一种?
车子平稳地驶上高速,窗外的城市渐渐被农田取代。冯建国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脑海里却浮现出沈铭那份薄薄的履历。
从乡镇科员到县委办副主任,这条路,别人可能要走二十年。他只用了不到一年。
火箭式的提拔背后,要么是有通天的背景,要么就是立下了泼天的功劳。
可资料显示,沈铭家境普通,没什么背景。
那就只剩下后一种可能了。
只是,这功劳的背后,到底是真正的为民谋利,还是踩着规则和人性,用别人的血泪铸成的政绩?
“春雨”行动,要探寻的,就是这个答案。
……
两个小时后,帕萨特驶出清河县高速收费站。
没有欢迎的横幅,没有闪烁的警灯。
“冯处,我们直接去县政府吗?”刘宇问。
“去政府大楼做什么?去看擦得锃亮的玻璃,还是去看摆在门口的‘为人民服务’?”冯建-国睁开眼,指了指前面一个路口,“师傅,前面随便找个小饭馆,停一下,先解决午饭。”
司机应了一声,把车拐进一条看起来颇有生活气息的老街。
饭馆不大,叫“老街砂锅”,门口支着几口大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正是饭点,店里坐得满满当登,拼桌是常态。
两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两份排骨砂锅。
周围人声鼎沸,充满了各种方言和食物的香气。这是最真实的市井,也是信息最密集的地方。冯建国和刘宇都没有说话,只是竖着耳朵,听着。
“老王,你们厂那事儿,怎么样了?真就这么关了?”邻桌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汉子,一边嗦着粉条,一边问对面的人。
被叫做老王的,看样子四十多岁,叹了口气:“关了。封条都贴了快半个月了。还能怎么样?胳膊拧不过大腿。”
“那你们以后怎么办?我听说县里搞了个什么培训,管用吗?”
“谁知道呢。我报了个电脑班,活了半辈子,还得从Abc学起,丢人呐。”老王自嘲地笑了笑,喝了口小酒,“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吧,也怨不得别人。我们厂那烟囱,冒出来的烟是什么颜色,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厂后面那条河,一下雨,五颜六色的,跟彩虹一样,谁敢让自家娃儿去那边玩?”
他的话,引起了旁边一桌人的共鸣。
一个大妈插话道:“可不是嘛!我家就住河边,以前夏天窗户都不敢开,那味儿,能把人熏个跟头!现在好了,厂子关了,水也清了点,晚上还能去河边溜达溜达了。”
“清是清了,可几千号人的饭碗咋办?那沈阎王做事,也太绝了点!”最开始说话的工装汉子,还是有些不忿。
“沈阎王?”
这个称呼,让正在假装专心吃饭的刘宇,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和冯建国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冯建国面色如常,只是夹起一块排骨,慢慢地啃着。
“嘘!你小声点!”那个大妈立刻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这名儿也是你敢叫的?人家那是为了咱们好!短痛好过长痛!再说了,人家沈主任说了,只是暂时的,以后会有更好的厂子来,到时候咱们都能有活干!”
“更好的厂子?画大饼谁不会啊。”工装汉子撇撇嘴。
“那可不一定!”一个看起来像是在附近上班的白领青年,推了推眼镜,加入了讨论,“你们消息太落后了!我听我朋友说,今天上午,沪市那个远星科技的老总,亲自带队来咱们县考察了!那可是世界五百强!人家要是真能来建厂,你们还愁没工作?”
“远星科技?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我朋友就在县政府上班,亲眼看见的!据说就是沈主任亲自去请来的!”
一时间,整个小饭馆里议论纷纷。惊叹、怀疑、期待,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冯建国和刘宇默默地吃完了砂锅,起身结账。
走出饭馆,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冯处,”刘宇跟在冯建国身后,低声说,“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支持和反对的都有,但好像……支持的占多数。而且,那个‘沈阎王’的绰号……”
“一个干部,能被老百姓起了绰号,不管是好是坏,都说明他做的事,真正触及到普通人了。”冯建国脚步没停,“走,去河边看看。”
两人沿着街道,朝着清河的方向走去。
沿途,他们看到新规划的公交站台,崭新的垃圾分类桶,还有墙上刷着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标语。
这些都是一个城市最表层的变化,做起来不难。
难的是,这些变化,有没有真正走进人心里。
清河岸边,曾经杂草丛生的河滩,被清理出一条供人行走的土路。河水依然算不上清澈,但的确没有了那种刺鼻的化学品味道。有几个老人,正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晒太阳。
冯建国走过去,很自然地递上一根烟,跟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年长的老大爷聊了起来。
“大爷,这河里的鱼,能吃吗?”冯建国像个普通游客一样问道。
老大爷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摆了摆手:“现在还不行。水里还有毒呢。不过啊,比前阵子好太多了。”
他指着河面,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光。
“你是外地来的吧?你是不知道,一个月前,这河水,狗都不喝。我们这些住在河边的,没少去镇上、县里反映,可谁管你啊?踢皮球似的。直到……”
老大爷顿住了,他眯着眼,看向远处,像是在回忆什么。
“直到那个姓沈的年轻人来了。”
刘宇的笔在本子上一停。
“他啊,是个好官。”老大爷的语气,笃定而质朴,没有丝毫的夸耀和渲染,“他没跟我们说多少大道理,就干了一件事。”
“什么事?”刘宇忍不住追问。
老大爷没有直接回答,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又指了指远处那片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工厂废墟。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在微风中,清晰地传到冯建国和刘宇的耳朵里。
“他把天捅了个窟窿,然后,给我们换了片干净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