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非要等到白天入城?”
“阴阳夜交,晚上进城我们打不过。”
张天心一时语塞,顶着斗笠在入城处排长队,他娘就站在他后边,他脚面上隐隐约约有冰凉的触感,他能猜到蛇鬼正食欲旺盛地试图把他盘起来……玉维真人呢,能不能过来挡一挡啊?
“我感觉大家看起来都很正常。”
“头肩三火灭其一,外表上是不会显露什么异状的。”他娘这时开始给他讲这些东西了,张天心很是佩服她若无其事的面貌,只觉得此女心思深沉,整整十六年啊,十六年啊!亲儿子都不讲!
他俩这个血缘关系似乎也就只是帮助保下了他的小命而已。
“那娘你能让它别盘我了吗?”
随着队伍龟速向前移动着,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
“这是在熟悉你的气息,到时候好请地仙护着你。”
也不知道进城之后谁护着谁……别把我一口吞了才是好事。
张天心忍下这种被爬行动物缠绕的不适感,抬头迎着阳光,眯眼向城楼看去。其实不需要孙祝给他解释,自从玉维真在他眼睛上抚过之后,张天心已经可以在人身状态看到许多从前看不见的东西——所谓头肩三把火,自从踏进城楼阴影覆盖的地界,所有生人眉心的那一点火光瞬间就熄掉了,仿佛被阴影中的什么东西一口吞下。然而他们依旧无知无觉,拖着步子往前走。
这座城池真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张天心亲眼见着几架马车另辟一道过去,在踏进阴影中的一瞬间,拉车的马动作滞涩了一瞬,动物明显就没有什么余地了……它们步调统一,眼睛无神,生命力一瞬间被抽空。
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你跟紧我。”
孙祝叮嘱道。
被蛇鬼盘绕的知觉越来越明显,鳞片隔着衣服摩擦、缠绕、缩紧。
张天心知道,这是它在遮蔽他们这些活人的气息。
他往前一步,跟着队列中前面的人,迈进阴影之中。
犹如一盆凉水从头顶直接泼下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侧头瞥了他母亲一眼,得到一个幅度很小的点头。
“少与旁人接触……他们运势也被压低,你要是碰到他们,一路上少不了倒霉的。”
孙祝叮嘱他。
张天心心说我这还不够倒霉么,然而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在身前空出了一臂距离。
方才在阴影之外还不曾有,此时一进来,他的心思突然就烦扰起来,连日来的诸多变故涌上心头,从未得到过解答的问题也纠结成一团乱麻,仿佛千斤重的担子压在他的后颈处,叫他死活抬不起头来,只能烦躁哀怨地垂首叹气。
张天心使劲儿撑着脖子,好不容易才抬头,再度往后面瞧。看到那越离越远的阳光,他心里才能舒服些。
入城每人需交五文钱,商贩车队另算。等靠近守城的士卒,张天心也不再试图抬头追寻那一点点光,只跟队列中所有的人一般,垂着头拖着脚,谨慎的隔着一点距离缓慢往前蹭。他们的牒文都是宫越手下弄出来的,也不知是冒用了别人的名还是造假文书,不晓得会不会栽在入城的这一关……他胸口开始小幅度起伏,拉长每一次呼吸的时间,试图把自己的心跳压下去。
毫无异状。
他们就这样顺利地入了城。张天心交铜钱的时候刻意留了个心眼,隔着他破破烂烂的袖布把铜子儿托给了人家。饶是如此,那种阴冷寒凉的触感还是从手臂上方掠了过去,相较蛇鬼更为刺骨逼人,不需触碰就让他浑身不适。
而城中又可得见阳光了。
他迫不及待加快步伐,想往亮堂点的地方去,然而被他娘一扯一个趔趄,这才反应过来,街中行人熙熙攘攘,皆是躲着阳光走的。
行……行。
他垂头丧气地跟着孙祝,不再试图自己走在前面开路。
好熟悉的阴沟里的老鼠的感觉,怎么到了古代还是这么不能见光啊!他低着头,眼睛余光却是在周围人身上乱瞟,渐渐觉察出他们和正常活人之间的分别来。
呼吸声太重了,几乎和说话的声音一般大,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的胸廓外面挤压着,使每个人都要用上十成十的力气去呼吸,才能支撑日常的行动。
他听着听着,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呼吸也由低速绵长变得短平急促,喉咙中好似有股阴冷的痰液堵着,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
张天心对着平地猛地一个磕了下去,手脚不由得乱舞了一阵,好险好险找回平衡,这才惊觉胸口已经憋得生疼,想要吸气,却被一只凭空伸出的手掩住了口鼻。
“生气外泄,必遭鬼祟。”
随着玉维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张天心心头一定,又是悚然。
这座城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着了其中的道。
“多谢。”
他压着气声说道。
玉维真此刻就站在他身边,那条蛇鬼不知是看到了他,还是感知到了什么,倏地游动开了。孙祝怕是也得感其中异常,紧拧着眉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紧接着想起来什么似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又惊又怕的神色。
张天心心情有些复杂……大街上他娘怕是不大方便行礼,不然她可能真的要给玉维真磕一个——生死有际,也逃不过尊卑分明。
“中街有家客栈可以落脚,你们跟着人流走,往东去九百步再拐,远远地瞧见了挑着三串白纸灯笼的便是。”
玉维真附耳和他说话,也是一阵吹来冷意的风,张天心偏偏就觉得和这座城池不同。反正他再怎么触手生冷,也不至于叫他起鸡皮疙瘩的程度。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家店可供落脚?”
“你们先前在那里排队进城,我就进来逛过了。那家店的老板是个有本事的,眉心火犹在……”
“城中竟然还有生人?”张天心大受震撼,“不是入城时都……”
“入城不见生人,城中不曾进不曾出的,运道够好,道行够深,自然也能活下来。”玉维真仗着周围没人能看见他,施施然绕到张天心面前来,冲他眨了眨眼睛,“虽然我也不知道那老板究竟是有本事……还是个幌子。”
这是叫他探路去。
张天心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真正身处这方城池中,并不能感觉到它和别处有多大的不同。或许是因为他们还在靠外围的地方,进出城池的人多,眉心火刚刚熄灭,生气犹存,并不是全然的活死人,说话做事还是和普通人别无二致的。做买卖的做买卖,问路的问路,跑腿的跑腿,没有了那股压着人的阴沉死气,张天心有余裕开始细细观察起城中明显看着是本地居民的那些人。
平民自然都是最简朴的粗布短打,外出来做事的男儿女儿人数相当,可见民风淳朴入世,面色都有些青白,个个倒都是四肢有力的样子,看来城中经济状况不错,近些年没遭什么天灾。至于家境殷实的部分人,从打扮上也能看得出来,发中饰品变得繁复多样,男子也在巾冠上插花描画,不少人看不出肤色——概是粉扑满脸、描墨眉眼的缘故。
“此地民风真是……”
“男子好美,多半是商贸频繁,多地风俗交融之故。”
淮雍不愧为西晋道路上第一大城,除了衣饰简单的本城土着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打扮各具特色的客商。他们多数蒙着头巾,身上色彩鲜亮,说话时声调极高,尾音又拖得很长,如同歌唱一般。这般的审美进入淮雍,也难怪本地居民会往艳丽的风格上打扮。
“土地兼并多,均田少,种地没有出路,营商也就多了。”
他们转到一条专营粮食的街上,立刻被这比方才还要汹涌的人流冲散了开去——是张天心和自己母亲被冲散开了,玉维真还好端端在他眼前飘着呢。
也不知道他是使了什么法子,还是说生物靠近他会有本能的畏惧,张天心被人你推我搡的,而这些你推我搡的人先前都不约而同绕开了玉维真所站的位置——明明在他们眼中,那里就只是个空地。
“你要不站我头上吧?”张天心诚恳地邀请道,“我怕我还没走到你说的那家客栈,就先被人给踩死了。”
玉维真只好往他跟前飘了飘,同时不知打出什么手势,张天心眼前一花,再度回过神来,发现人已经站在街道的那头。
娘也跟在自己旁边。
“怎么做到的?”他大骇,估摸了一下,他们是眨眼间就越过几百米的距离,从街的那头到这头,期间都没有惊动。
“鬼遁之法,与地脉相连,敢问……玉仙人,已是此地地仙了么?”
“这倒不曾有,不然我又何必跟着你们进来做前哨?”他对着孙祝一笑,“你现在不装着看不见我了?”
张天心复大骇,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亲娘。
“……不敢。”
中年妇人深深地弓下腰去,然而那条冲着玉维真嘶嘶吐信的蛇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她也没有表面上所表现出的那般恭敬。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当她守着某个可能威胁到她性命的秘密时,只要她想,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她是在装聋作哑。
“好了……我与你这儿子有些因缘,你用不着左右摇摆。我离你主公越远,能调用的……就越多些,不过,这一切也都是有时限的。我受人生祭,外出时间久了,容易力不从心,你且不要藏拙,好好将这件事情办妥——也把你这儿子,好好教导一番。”
张天心又挨了他一敲,勉勉强强把快要脱臼的下颌骨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