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着了。
沉沉的,毫无防备的。
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一个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的转变。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生怕一点多余的声响就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惊扰了那只刚刚收起利爪、试探着蜷缩起来的困兽。
据点里只剩下设备低沉的运行嗡鸣,以及从角落传来的、那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这声音像某种稳定的节拍器,让原本弥漫着紧张和血腥气的空间,多了一丝奇异的安宁。
但这份安宁,对于沉睡者本人而言,并非一片坦途。
夜色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谢傀在睡梦中,并不安稳。
有时,他会因为背后伤口传来的一阵尖锐刺痛,而在梦中无意识地蹙紧眉头,喉咙里溢出极其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身体也会随之轻轻颤抖。
有时,那柄紧贴他胸口的苍白短匕仍在持续工作,抽离蛊毒带来的那种奇异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骨髓深处被缓慢拔出的感觉,会让他发出模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呓语,像是困惑,又像是解脱前的梦呓。
更明显的是,有几次,他的呼吸会突然变得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猛地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抽搐,猛地收紧,死死抓向怀中的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抵御着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
那是深埋在记忆里的恐惧,是玄阴派那段黑暗岁月留下的烙印,在睡梦中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每一次。
每一次他出现这些状况。
离他最近、背对着他坐在盾牌旁的陈铁山,总会第一时间停下手中擦拭武器的动作。
他不会转身,不会出声询问,只是保持着那个如山岳般稳固的坐姿,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沉默地、专注地观察着谢傀的状态。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静的守护。直到谢傀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抓握匕首的手指也缓缓松开,陈铁山才会转回头,继续他之前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当谢傀因噩梦而情绪剧烈波动时,苏媚会抬起头。
她不会靠近,只是将目光投向那个角落,眼中流转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精神波动。那波动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谢傀躁动不安的精神世界,不带任何强制侵入的意味,只是温和地抚平那些因恐惧而产生的涟漪。像母亲安抚受惊的婴孩,无声地告诉他:噩梦只是噩梦,现实里,你很安全。
整个过程,没有语言交流,没有眼神碰撞。
陈铁山的沉默守护,苏媚的无声安抚,罗根对监控屏幕的绝对专注,林夜守在门口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背影,还有江小离偶尔检查他绷带是否渗血的轻柔动作……所有这些,交织成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将沉睡中的谢傀,稳稳地托住。
后半夜,轮到我换到靠近他休息角落的位置值守。
我靠墙坐着,借着仪器屏幕发出的微弱光芒,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的侧脸。
睡梦中,他眉宇间那常年因极致痛苦而刻下的深痕,正在一点点变浅、舒展。那张习惯了绷紧、显得冷硬甚至狰狞的脸部线条,在沉睡中变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却早已被磨蚀殆尽的……稚气与脆弱。
也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的身体,他的精神,正在本能地汲取着这份由陌生人生出的、毫无理由却真实存在的“安全”。
这种无声的守护,远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或承诺,更具有力量。
它不仅仅是在防御外来的威胁,更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手术,在修复他那颗被背叛、痛苦和猜忌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小心翼翼地,将一丝名为“信任”的微光,重新植入那片荒芜之地。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黑暗开始透出极淡的、灰蓝色的熹微。
据点内依旧保持着那种心照不宣的寂静。
天快亮时,谢傀的呼吸节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不再是那种深沉的、完全放松的睡眠呼吸,而是带上了一丝即将醒来的朦胧。
他眼皮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
初醒的瞬间,他眼神里是一片空白的迷茫,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但这迷茫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锐利和警惕便如同潮水般迅速回归,将那片刻的柔软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的第一反应,几乎是本能地,右手猛地向身旁一抓!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熟悉的匕首握柄时,他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
然后,他的目光开始移动。
看到了身前那面如同墙壁般矗立的锈蚀盾牌。
看到了守在门口,抱着手臂,目光平静望向窗外的林夜。
看到了趴在操作台前小憩,但手边屏幕依旧亮着的罗根。
看到了靠在物资箱旁闭目养神,却在他醒来瞬间就睁开眼的苏媚和江小离。
最后,他的视线,与一直守在他附近、此刻正看着他的我,对上了。
他沉默地,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尝试坐起来。动作牵扯到背后的伤口,让他眉头狠狠皱了一下,但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咬牙完成了这个动作。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仔细感受着体内的状况。
背后的伤口依旧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但是……
体内。
那种如同跗骨之蛆、时刻灼烧着他五脏六腑、啃噬着他神经的蛊毒之痛,确实……减轻了大半。虽然还能感觉到那股阴寒能量的存在,但它被压制了,被那柄紧贴胸口的苍白短匕持续不断地抽取着,不再能轻易掀起将他吞噬的狂潮。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我们。
目光从每一张或疲惫、或平静、或带着询问的脸上扫过。
他张了张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是再次道谢?还是解释自己刚才的失态?抑或是别的什么。
但最终,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那些翻滚在胸腔里的话语,似乎被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堵住了。
他只是看着我们,非常缓慢地,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幅度不大,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
没有言语。
一切,已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