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方源“当街遇刺”,并且这事儿被强行扣上了“敌特破坏”的帽子后。
轧钢厂保卫科派出精锐力量轮班值守,大有一天不找出幕后黑手一天不罢休的架势。
午后,阳光透过二楼书房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洒下一片安静的光晕。
方源正和李长武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摆着个小泥炉,炉上“咕嘟咕嘟”地煮着水。
李长武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根铅笔,正一一笔一划的将这几天他跟方源商讨过的家族复兴计划,落实在纸上。
方便后面查遗补缺。
方源则悠闲地翻着一本刚从娄振华书架上顺来的《茶经》,时不时端起茶杯抿一口,享受着这难得的“带薪休假”。
“咚咚。”
房门被轻轻敲响。
一名荷枪实弹的民兵同志,在门口探了探身子,神情严肃,但语气还算客气。
“方科长。”
“哎,同志,辛苦。”方源放下书卷,笑着起身,“有事儿?”
“外面有位自称姓廖的领导找您。”民兵同志一板一眼地汇报道,“说是奉命前来,有重要工作要跟您当面接洽。”
方源与李长武对视了一眼,心中了然。
该来的,终于来了。
“请廖主任稍候,我马上就到。”方源放下茶杯,仔仔细细地整了整衣领上的风纪扣,“大舅,计划先放放。您跟我一起,下去听听。”
……
娄公馆一楼的会客厅里,许妈已经给客人上了茶。
方源刚从雕花木梯上走下来,便看到一个气质儒雅、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一身四个口袋干部服的中年人,正背着手,站在客厅中央,细细打量着墙上那幅巨大的西洋油画。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
“廖主任?久仰!”方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主动伸出了手。
“方源同志,客气了。”
来人正是华南外贸局副主任廖承泽,见状也伸出右手,与他用力握了握。
手掌干燥而有力,目光带着审视,透过那层厚厚的镜片,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科长”。
“我这次来京城汇报工作,”廖承泽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受几位老领导所托,特来与你接洽。”
说罢目光转向方源身后的李长武,带着一丝询问:“这位是?”
“我大舅,李长武。”
方源坦然介绍道:
“辅仁大学经济系毕业的高材生。
目前担任我的秘书工作,负责协助我处理科室的日常事务,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辅仁大学?”廖承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
难怪。
这配置……倒像是旧时代大家族培养继承人的路数。
一个台前的少爷,配一个事无巨细的账房先生。
“好。”廖承泽微微颔首,“既然都是自家人,那我就直说了。”
他示意警卫员守在门口,然后才在沙发上坐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方源同志,来前领导已经跟我详细说过了。
我个人对你提出的那个‘代工合作’方案,也十分感兴趣。”
“这次过来,就是代表华南外贸局,全面……负责配合你的工作。”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听听,你这边是否已经有了详细的计划。”
方源示意李长武关上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这才在廖承泽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廖主任,”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给对方续上热茶,“您是外贸战线的老行家,我就不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
然后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当前国家经济困难,外汇短缺,究其原因,既有西方封锁的外部压力,也有咱们自身产能不足、技术跟不上的内在原因。”
“饭要一口一口吃,”方源道:
“咱们国家的工业基础薄弱。
当前的钢铁产能自己都不够用,上来就谈造汽车、造轮船拿去出口,那不现实。
我的想法是,先从最基础的‘衣、食、住、行’等民生领域入手。”
他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关于外贸部近两年出口数据的内部简报,推了过去。
“廖主任,您请看。”
“目前我们的出口大头,全是初级农副产品和矿产原料。
一吨大豆,辛辛苦苦从东北运到苏联,换回来的卢布,刨去成本,利润才8块钱;
一米棉布,利润更是只有几分钱。”
“这种贸易模式,”方源撇了撇嘴,毫不客气地说道:
“恕我直言,利润太低,费力不讨好。
这在整个的近代贸易史上,都是极为少见的。”
廖承泽扶了扶眼镜,目光在那张表上停留片刻。
想了想,沉声道:
“这里头有相当的政治因素考量,方源同志。
为了团结东欧和亚非拉的兄弟国家,一些必要的诚意还是要有的。
这是统战需要,不是单纯的生意。”
“我理解。”
方源对这种“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不置可否:“大局上的事,我管不着,也没能力管。”
“我只负责,利用我在香江的那点微末渠道,为国家开辟一个新的‘试点’。
不谈政治,不谈统战,只谈生意——实打实地,为国家赚取外汇!”
他迎上廖承泽那审视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所以,廖主任,我希望我们能先明确一点:
在这件事上,我们是平等的‘合作关系’,而非上下级的‘统属关系’。”
“您看,可以吗?”
廖承泽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奉命来到娄公馆之前,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这小子可能会激动,会表忠心,会提条件,甚至会……狮子大开口。
但他唯独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要先“正名分”!
对方是想从“组织的任务执行者”,变成“平等的合作伙伴”!
关键是,他还真有这个资格,并且是经过高层的领导首肯的!
片刻的震惊之后,廖承泽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有意思。陈老和叶老果然没看错你。”
“这个没有问题,当前外贸工作的核心就是——换汇进口工业设备。
只要你的计划能够给国家创造大量外汇,我尽量配合。”
廖承泽干脆利落地应下:
“现在,说说你的具体计划吧。”
“方便面。”
方源吐出了三个字。
“方便面?”廖承泽一愣,“这是什么东西?”
方源笑着给他解释,“我说的,是今年刚在脚盆鸡面世的一款新产品——‘鸡汤拉面’。
灵感来源于伊面,说起来还是咱们老祖宗的东西。”
他开始详细描述:“前一次奉命去香江出差,偶然在朋友那里见到的。
目前在脚盆鸡地区卖的非常火,开水冲泡三分钟即可食用。
便捷、廉价、关键是……保存周期极长!”
方源的语速开始加快,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廖主任,我给您算一笔账。
一吨面粉,我们直接出口,才挣几个钱?
可如果,我们把这一吨面粉,加工成方便面,贴上我们自己的牌子,再出口呢?
利润是前者的十倍!甚至……百倍不止!”
“更重要的是市场!”
方源站起身,兴奋地在客厅里踱步:
“战后全球都在搞重建,整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建筑工地!
工人、学生、士兵、办公室白领……谁不需要这种便宜、管饱、还能吃上热乎的东西?”
“这玩意儿,可比西方人兜里那些冷冰冰的三明治、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面包,受众多得多!”
廖承泽皱眉沉思,作为体制内的工作人员,他天然不喜欢这种未知的东西。
但他主管华南地区的外贸工作多年,又十分清楚这种“初级产品深加工”背后所蕴含的恐怖暴利!
最后,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下,硬着头皮开口道:
“方源同志,对于你口中的方便面市场是否如你所说的那般火爆,和有前景,我只能姑且信之。”
“后续,我可能要先派人实地考察一下你口中的那个‘鸡汤拉面’,在当地的销售情况。
然后向领导详细汇报后,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考察、汇报?”
这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
方源往沙发背上一靠,差点被气笑了,然而体制运行就是这样,宁愿不做也不能犯错。
从无到有创立一个新的行业,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廖承泽一个华南外贸局的科室主任承担不了这个风险。
“行吧廖主任,您这边继续走您的流程。”
他放下茶杯,淡淡道:“不过,我在香江那边的布局可不会停在那,等你。”
“新产品早一天面世,就早一点挣钱。”
方源笑笑:
“市场就那么大。您可别指望到时候我把挣到的钱无偿拿给国家做外汇储备。”
廖承泽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道理谁都懂,但他不敢赌。
“方源同志!”廖承泽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火气:
“技术攻关,不是儿戏!生产线也不是你说弄就能弄出来的!”
“你……”
廖承泽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猛地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停在了方源面前。
“我做不了决定,上头还有华南外贸局,华南外贸局做不了决定上头还有对外外贸部。”
他死死地盯着一脸云淡风轻的方源:
“我现在就去汇报!尽量争取从全国的食品厂、机械厂,调集技术人员过来!成立攻关小组!”
“哦?那就一言为定了!”
方源眼睛一亮,举着手中的茶杯朝他示意了一下。
“好说,”
廖承泽话锋一转,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出于你的安全考虑,也为了技术保密。
研发车间,必须设在内地!机器成型后,可以优先低成本供应给你在香江的食品厂!
这一点,想必你会理解吧?”
廖承泽打的好算盘,方便面厂能不能成,还不一定。
但……生产方便面的机器制造厂,却是个实打实下金蛋的母鸡!
在他看来,一个面粉加工企业创作的利润能有多少?
还不如卖机器来的高效、直接。
他的这个想法不能说错,毕竟当时的国内即便把方便面生产出来的也卖不上价钱,往外出口的路子又被封锁。
给方源做代加工利润那是明晃晃的被剥削了一层,这在当时是个忌讳。
方源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差不多猜出他的想法,但还是捏着鼻子应下了。
先把方便面流水线弄出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