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的“康复”过程,是一场发生在他意识最深处、外人无法窥见的无声战争。身体的创伤在药物和老周不知从哪寻来的、味道苦涩却颇有奇效的草药汤剂调理下,缓慢但稳定地愈合着。但盘踞在他脑海中的那些冰冷“秩序碎片”,却如同最具韧性的寄生虫,顽固地抵抗着他自身意志的清除。
苏晓将他的脑波监测数据投影在光屏上,那些代表着“污染”的规整、冰冷的信号段,如同病毒代码般镶嵌在他活跃的、代表着个人思维的波形之中。它们不主动攻击,只是持续不断地、低强度地发射着“错误”、“修正”、“归一”的指令背景噪音,试图潜移默化地扭曲他的认知,将他拉向那个绝对秩序、毫无杂质的冰冷世界。
“清除速率低于预期。”苏晓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这些‘碎片’似乎具备某种……学习或适应能力。它们在调整自身的频率,试图与你脑波的背景活动‘同步’,以此降低被识别和排斥的效率。”
林小满大部分时间都闭目靠在沙发上,额头上敷着老周用草药熬制的凉膏,以缓解那持续不断的、如同针扎般的神经刺痛。他必须集中绝大部分的精神力,才能勉强维持思维的连贯,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冰冷噪音。与人交流都变得困难,往往说上几句话就会感到精力不济,脑海中的杂音也会骤然放大。
“老板”似乎完全理解他的痛苦,它不再像以前那样寻求抚摸或玩耍,只是静静地蜷缩在他手边,用它平稳的呼噜声和温暖的体温,作为一种生物意义上的“白噪音”和锚点,帮助他稳定心神。偶尔,当林小满因精神对抗而身体微微颤抖时,它会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他的手指,仿佛在提醒他现实世界的触感。
老周的方法更加直接。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台老旧的、需要上发条的木壳机械闹钟,放在林小满身边的矮几上。闹钟走时不算精准,发出略显沉闷却极其稳定的“滴答”声。这声音不同于电子设备的精确频率,带着一种机械固有的、微小的不规则和生命的质感。
“听着这声儿,”老周对他说,“别去想它准不准,就听它怎么响。咱这世上,就没有百分百准的东西,有点杂音,走慢点走快点,才是活物。”
顾小飞则负责用他带来的各种街头小吃和市井见闻,持续“轰炸”林小满的感官。
“小满,快闻闻!刚出锅的生煎,焦香焦香的!”
“嘿,你知道么,就咱老街口那俩下棋的老头,今天为了一步棋差点打起来,被张奶奶一人骂了一顿,哈哈!”
“听见没?外面收废品的喇叭声,跟唱歌似的,‘旧彩电、旧冰箱、旧电脑……’”
他将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杂乱无章的、甚至是有些粗俗的真实细节,强行塞进林小满被冰冷指令充斥的感知里。
起初,这些努力收效甚微。生煎的香气似乎被脑海中的“错误”指令所屏蔽,市井的喧嚣被低频的嗡鸣所覆盖,连机械闹钟的“滴答”声,也仿佛被分解成了无意义的音节。
林小满感觉自己像是在水下挣扎,水面之上是同伴们努力传递下来的光和声音,却被厚重的、冰冷的海水阻隔,模糊而遥远。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地试图浮出水面,呼吸那名为“真实”的空气。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林小满依旧在与脑海中的噪音抗争,疲惫不堪。顾小飞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用手机外放着一首旋律简单、甚至有些俗气的网络流行歌曲,歌词直白,讲述着失恋与买醉。
那吵闹的、缺乏艺术性的音乐,此刻却像一根蛮不讲理的撬棍,猛地撞进了林小满被冰冷逻辑占据的脑海!
“就好像是一颗遥远的星辰,消失在人海……”
“一杯又一杯,把自己灌醉……”
“明知道是错,还是不愿醒……”
直白而充满情绪化的歌词,简单却富有节奏感的旋律,与那些冰冷的“错误”、“修正”指令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近乎荒谬的对比!
在这一瞬间的冲突中,林小满那沉淀的、注重内在“和谐”的感知,仿佛捕捉到了某种关键!
他不再试图去“驱逐”那些冰冷的噪音,而是尝试着……去“聆听”它们之间的不和谐。
他将注意力从抵抗本身移开,转而沉浸在那奇特的“听觉”体验中——一边是试图抹杀一切差异的、僵硬的秩序指令,一边是充满了混乱情感和生命杂质的、粗粝的流行歌曲。
两种截然不同的“频率”在他的意识中碰撞、交织。
突然,他脑海中一个不断重复的“错误——修正——归一”的指令回路,在与那句“明知道是错,还是不愿醒”的歌词重叠时,仿佛电路短路般,猛地爆出一团无形的“火花”!那个冰冷的指令回路,竟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卡顿和紊乱!
不是被强行消除,而是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源于真实情感的“无序”所干扰、所覆盖了!
就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固然会污染清水,但当清水本身足够汹涌、足够庞大,并且携带着无数其他的色彩和杂质时,那一滴墨反而会被冲散、被稀释、被同化进更复杂的背景之中!
林小满猛地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却爆发出许久未见的神采!
“我……我好像明白了……”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对抗那种‘绝对秩序’,不能靠另一种‘秩序’,甚至不能靠脆弱的‘存在’去硬抗……”
他看向苏晓,看向被惊动的老周和顾小飞。
“要用……更庞大的、更复杂的、更……乱七八糟的‘真实’去……淹没它!”
“就像……就像用整条老街的烟火气,去覆盖一小块冰!冰会融化,会消失在那片巨大的、温暖的、充满杂质的‘生活’里!”
这个想法,与他之前引导城市记忆洪流对抗“伪谐”有相似之处,但更加底层,更加本质。城市记忆是宏观的、历史的,而此刻他领悟的,是微观的、当下的,是存在于每一刻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瞬间里的,那种混沌而蓬勃的“生命力”本身!
他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他不再抵抗脑海中的冰冷噪音,而是主动地、刻意地去回忆、去感知那些被他忽略的“杂质”——
是“老板”呼噜声里细微的气流变化;
是老旧机械闹钟那并不精准却稳定持续的“滴答”;
是生煎包底部焦脆的口感和滚烫的肉汁;
是顾小飞讲述街坊吵架时那眉飞色舞的语气;
甚至是那首网络歌曲里,歌手用力过猛却真情实感的跑调……
他将这些杂乱无章的、充满生命力的“信息碎片”,如同编织一件五彩斑斓、毫无规律可言的“百衲衣”,主动覆盖向那些冰冷的“秩序碎片”。
奇迹发生了。
那些原本顽固的冰冷信号,在这片更加庞大、更加复杂、更无法用简单逻辑解析的“真实信息洪流”的冲刷下,开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以肉眼可见(在脑波仪上)的速度消融、瓦解!它们试图“修正”这庞大的杂乱,却发现自身那点僵硬的秩序,在这片生命的混沌海洋面前,渺小得可笑,最终只能被吞噬、被同化。
苏晓震惊地看着屏幕上的脑波图,代表污染的冰冷信号段正在快速衰减、消失!“清除速率……指数级提升!这……这是什么原理?!”
老周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没啥原理。就是活人,不能被死规矩给憋死。”
顾小飞虽然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林小满明显好转的气色,也咧开嘴笑了:“我就说嘛!什么狗屁秩序,还能有生煎包好使?”
林小满长长地、畅快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将积压在胸口的冰冷彻底呼出。脑海中的刺痛和杂音虽然还未完全消失,但已经减轻了大半,思维的滞涩感也大大缓解。
他不仅找到了一条清除自身污染的道路,更重要的是,他隐约触摸到了一条可能对抗,甚至……治愈 那个地下“现实漏洞”的,更加本质的途径。
用生命本身的、混沌而温暖的“噪音”,去覆盖和消解那试图抹杀一切的、冰冷的“秩序旋律”。
这场发生在他意识深处的战争,终于迎来了转折的曙光。而这份领悟,或许将成为他们面对 delta-7b 那庞大威胁时,最关键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