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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铁马在夜风里轻颤,将殿内丝竹声裁成细碎的片段。沈醉立在丹墀下的阴影里,玄色侍卫服上的暗纹被宫灯染成流动的墨,右手按在腰间空悬的刀鞘上——那里本该佩着御赐的绣春刀,此刻却藏着半枚青铜虎符,冰凉的棱角正硌着第三根肋骨。

殿中觥筹交错的暖光漫到他靴尖便碎了,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寒意冻结。他抬眼时,正撞见内侍为龙椅上的老者添酒,那只捧着玉壶的手微微发抖,壶嘴倾出的酒线在夜光杯里溅起细小的银花,像极了雪粒子落在烧红的烙铁上。

“陛下今夜气色甚好。”户部尚书谄媚的笑声穿透人群,像根生锈的针直扎过来。沈醉的目光越过攒动的锦袍,落在那顶垂着十二旒冕冠的头颅上。冕旒上的珍珠串随着老者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倒像是有人用指尖在那沟壑纵横的皮肤上反复摩挲,想抹去什么,又偏留下更深的印记。

老者抬手去接酒杯的动作迟滞得如同木偶。他的指关节肿得发亮,青紫色的血管在松弛的皮肤下蜿蜒,像极了沈醉在乱葬岗见过的、被野狗拖出来的朽木根须。当酒杯终于触到唇瓣时,老者喉结滚动的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倒是颈侧的筋络猛地跳了一下,像条濒死的鱼在水面徒劳地翻了个身。

“咳咳……”一阵短促的咳嗽声从龙椅上传来,老者佝偻的脊背弯得像张拉满的弓。沈醉注意到他袖口滑落的瞬间,露出的手腕内侧有块铜钱大小的淤青,颜色深得发乌,边缘却泛着诡异的潮红,像极了他曾在《毒经》里见过的“腐心草”中毒的征兆。那本书的最后一页画着株开着紫花的毒草,旁边批注着一行小字:“入喉如饮冰,三日心成灰”,字迹潦草得像是濒死者的绝笔。

殿角的铜壶滴漏“嘀嗒”作响,将时间敲成碎块。沈醉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内侧的刻痕,那是他年少时在昆仑墟刻下的星图,北斗第七星的位置被他用刀尖剜得极深,此刻正硌着他的掌心。他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人心这东西,比最毒的草还难认,你看它青枝绿叶的,说不定根下早烂成了泥。”当时师父正躺在冰棺里,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他鼻尖凝成霜花,像极了此刻冕旒上晃动的珍珠。

“陛下若觉疲惫,不如移驾偏殿歇息片刻?”贵妃赵氏的声音软得像团棉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绵劲。她起身时环佩叮当,水红色的宫装扫过地面,拖曳出的影子在金砖上扭曲,像条伺机而动的蛇。沈醉的目光扫过她鬓边斜插的金步摇,那步摇的坠子是颗鸽血红宝石,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倒像是用凝固的血打磨而成。他记得三天前在御花园的假山下,曾见过这女人将一包东西塞给太医院的院判,当时院判袖摆扫过假山石,带起的尘土里混着半片干枯的紫花瓣。

老者摆了摆手,动作轻得像片落叶。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沈醉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沁出细小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进胡须里,消失不见。那汗珠该是烫的吧?沈醉忽然想。就像他当年在烈火中救出的那个孩子,浑身滚烫的皮肤沾着火星,却在他怀里抖得像片秋风里的叶子。

“听说西域进贡了新的舞姬,不如让她们上来为陛下助兴?”丞相李斯年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凝滞。这老头总爱穿件月白色的锦袍,衬得那张保养得宜的脸越发苍白,倒像是庙里涂了白漆的泥塑神像。沈醉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带钩上,那是只衔着灵芝的玉鹤,鹤眼用的是鸽血红宝石,与贵妃步摇上的那块竟是同色。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宫墙上听见的对话,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药已下足,只等三更梆子响。”另一个声音笑着答:“到时候这江山,该换副新模样了。”当时夜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他肩头,叶片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睫毛,凉得像刀锋。

舞姬们旋着裙摆涌入殿中,五颜六色的绸带在空中划出纷乱的弧线。沈醉的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始终胶着在龙椅上。老者的头颅正微微前倾,仿佛被什么重物坠着,冕旒上的珍珠垂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他的鼻尖。沈醉注意到他耳后有片极淡的青斑,形状像枚被踩扁的桃花,那是“腐心草”毒发的第二征候——他曾在一只误食毒草的雪狐身上见过同样的印记,那狐狸死时蜷缩成一团,嘴角淌着黑血,眼睛却睁得圆圆的,像两颗蒙尘的琉璃珠子。

“陛下喝口参汤吧。”赵氏端着玉碗走上前,腕间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她弯腰时,领口露出的肌肤白得晃眼,沈醉却瞥见她袖中滑落的银匙柄上刻着个极小的“李”字。老者摇头的动作慢得像是在水里挣扎,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含混的音节,沈醉只听清了“水……”字,尾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走,风里带着殿外夜桂的甜香,甜得发腻,像极了用蜜水泡过的毒药。

铜壶滴漏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嘀嗒、嘀嗒”,像有人在耳边数着时辰。沈醉的掌心沁出细汗,将星图刻痕里的灰渍晕成模糊的水渍。他看见老者的手指突然痉挛了一下,抓住龙椅扶手的力道之大,指节都泛了白,可那扶手是紫檀木做的,坚硬得很,他的指甲根本嵌不进去,不过是徒劳地在光滑的木面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像极了困在蛛网里的飞蛾临死前扑腾的印记。

“陛下这是怎么了?”李斯年故作惊慌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兴奋,他快步上前的动作却慢得刻意,像是在给什么人留出时间。沈醉的目光扫过殿门方向,两个侍卫正背对着他剔牙,腰间的刀鞘擦得锃亮,却在灯笼照不到的地方留着层薄薄的灰——真正的侍卫绝不会让兵器沾灰,除非他们根本没打算拔出来。

老者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在拉动。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却吸不进多少气,肩膀耸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像只泄了气的皮囊般塌下去。沈醉看见他涣散的瞳孔突然有了丝光亮,那目光越过人群直直地射过来,落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种近乎解脱的疲惫,像极了沈醉在忘川河边见过的渡魂,终于要踏上奈何桥时的模样。

就在这时,老者的嘴唇突然动了动,极轻,却被沈醉精准地捕捉到。那是个无声的口型——“杀”。

沈醉的指尖猛地收紧,刀鞘内侧的北斗七星硌得掌心生疼。他看见老者的头缓缓歪向一侧,冕旒上的珍珠终于不再晃动,在他脸上投下凝固的阴影。而在那阴影深处,沈醉仿佛看见无数张脸在晃动:昆仑墟上冻死的师父,乱葬岗里腐烂的孩童,忘川河边饮毒酒的冤魂……最后都化作老者颈侧那道跳动的筋络,在寂静的大殿里,敲出比铜壶滴漏更急促的声响。

殿外突然传来夜鸟惊飞的振翅声,沈醉抬头时,正看见一只寒鸦掠过宫墙,翅膀在月亮上投下瞬间的阴影,像把黑色的刀,将圆满的月色劈成了两半。他知道,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