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都的工坊区里,并没有传来丰收的喜悦笑声。
相反,这里弥漫着一股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愁苦。
在一堆堆洁白如云的收获棉花旁,埃利都手艺最好的女织工南舍,正绝望地跪伏在地。
她的身旁散落着一地断裂的短线头,而在她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一根常用的、沉重的黏土纺锤。
当何维走进工坊时,南舍抬起头,满脸泪痕。
她是部落里唯一能把粗硬的羊毛织出花纹的天才,此刻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恩基神!”南舍颤抖着摊开双手,手心里是一团被揉搓得乱七八糟的棉絮,“这来自神域的白色棉花太高贵了,它拒绝被凡人的手指驯服。”
“我们只会纺羊毛。但这白色棉花太短、太滑、太脆弱了。只要轻轻一拉,它就断;用力搓,它又成了死结。”
周围其他的女工也都噤若寒蝉。
她们试过了所有的办法,哪怕是最轻柔的手法,也无法让这些短小的纤维像羊毛那样顺从地纠缠在一起。
她们认为这是自己笨手笨脚,亵渎了神的礼物。
何维弯腰,捡起那个黏土纺锤,又捻了捻地上的断线。
“起来吧,南舍。”何维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棉花太高贵。”
“羊毛表面有油脂,有鳞片,而且纤维很长,所以稍微一搓就能成线。哪怕用沉重的泥纺锤,羊毛也能承受那个拉力。”
“但棉花是植物。它干涩、短小,表面光滑。用纺织羊毛的那一套笨重工具去对付它,就像是用砸石头的锤子去绣花。”
何维转身看向门口的乌尔和乌其,“去,把我前几天做的那个木架子搬进来。”
……
几分钟后,一台造型古怪的木制机械被放在了众女工面前。
这是何维制作的最原始的搅车轧棉机。
它的结构简单到了极点——两根光滑的硬木圆棍,紧紧地靠在一起,两端由简易的木齿轮咬合。
侧面装了一个L形的摇把。
“你们遇到的第一个麻烦,是里面的棉籽。”何维抓起一把未处理的籽棉。
在之前,女工们是用手指一点点把黑色的棉籽抠出来的。
这不仅慢得令人发指,而且很容易把棉花扯散,导致纤维损伤,后续根本没法纺。
“看着。”
何维让乌尔摇动手柄。
随着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两根木辊开始反向旋转,向内挤压。
何维将那一把带籽的棉花,轻轻喂进了两根木棍中间的缝隙里。
这一瞬间,所有的女工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些洁白的棉絮穿过了木棍的缝隙,从另一头搅了出来。
而那些坚硬、圆滚滚的黑色棉籽,因为直径大于缝隙,被阻挡在了这一侧。
噼里啪啦。
伴随着一阵清脆如爆豆般的声响,一颗颗光溜溜的黑籽被挤得跳了出来,掉在地上。
而另一边,是一层完整、洁净的皮棉。
“这……!”南舍张大了嘴巴。
以前她需要用指甲抠半天才能处理好的一朵棉花,这台奇怪的木头车子,仅仅只要吞一口,就处理完了?
效率提升了何止百倍!
“这是给棉花去籽。”何维拍了拍手上的浮毛,“但现在,它被压扁了,就像是被压实的羊毛毡,没法纺线。”
“所以,需要第二件工器。”
何维让乌尔和乌其抬进来一把一米五的大木弓。
这把弓的弓弦是用晒干的牛筋紧紧绞合而成,绷得笔直。
在苏美尔女工困惑的眼神中,何维抓起一把被搅车压扁的皮棉,放在一张干净的案板上。
他左手持弓,将紧绷的弓弦压在棉絮堆里。
右手举起一个像棒槌一样的木槌,富有节奏地敲击在弓弦上。
崩——崩——崩!
沉闷而有力的震动声在工坊里回荡。
这是来自古老东方的弹棉花工艺。
在这个声音中,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弓弦的振动,震散了板结的棉纤维。
原本扁平的一坨死棉花,像是面团发酵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松散。
仅仅敲击了几十下,案板上就堆起了一座蓬松如雪的棉花小山。
何维放下木槌,抓起一团弹好的棉花递给南舍。
“摸摸看。”
南舍颤抖着伸出手。
指尖触碰的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与顺滑。
“好软,像云彩一样。”南舍的眼睛亮了。
“有了这个,再也不用担心纺不出来了。”何维笑了笑,“但是,还要解决最后一个问题——效率与断头。”
“把你那个黏土纺锤扔了吧。”
何维挥手让乌尔搬进来了最后一个大家伙——手摇单锭纺车。
南舍见过轮子,但从未想过轮子可以竖起来,更没想过轮子可以用在这个地方。
“羊毛粗重,所以用垂下来的纺锤,靠重力去拉直。”
何维坐在纺车前,“但棉花轻,吃不住重力。所以我们要用手摇的轮子——以速度换捻度。”
何维将一团蓬松的棉条引到锭子上。
手上一摇,主动轮开始旋转,通过绳索传动,带动那个尖细的锭子以惊人的速度飞转起来。
嗡——嗡——嗡——
这是一种充满了韵律的蜂鸣声。
何维左手捏着棉条,感受着那种恰到好处的牵引力,轻轻向后一抽。
飞速旋转的纺锭,将原本松散易断的棉絮,拧成了一股细棉线。
“看到了吗?”何维一边熟练地抽丝引线,一边说道,“轮子可以加快棉花拧成棉线的速度。”
在他的指尖,一根洁白的棉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延长,一圈圈整齐地绕在锭子上。
南舍和所有的女工都看呆了。
她们以往搓一根这样的线,需要一下午的时间,而且还得断好几次。
但在何维的手里,线像是从手指缝里长出来的一样,无穷无尽。
“来,南舍,你试试。”
南舍有些畏惧,但更多的是工匠对顶级工具的狂热。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学着何维的样子,一手捻棉条,一手摇动主动轮。
起初,线断了两次。
但她是埃利都最好的织工,对于纤维的手感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第三次尝试时,她找到了那个微妙的力度平衡点。
嗡嗡声再次响起。
当第一锭雪白的棉纱线从纺车上取下时,南舍激动地把它捧在胸口,对着何维深深地伏地叩拜。
“这不是凡人的工具,这是神恩!”
“有了这种线,我现在的地织机就能用!”南舍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给我三天,不,两天!我就能把神要的细棉布织出来!”
何维看着那团棉线,点了点头。
有了棉线,织成棉布就是这些经纬苏美尔女织工的拿手活。
何维看着窗外那一望无际的棉田。
“让苏美尔人脱下那一身沾满泥巴和寄生虫的羊皮。”
“织出美索不达米亚的第一匹细棉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