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那一天,风和日丽。
当何维与石木的身影出现在西城门的地平线上时,没有号角长鸣,没有铁蹄奔涌,更没有身后跟随着的、象征着胜利的俘虏与战利品。
他们只是两个人,沉默地走着,如同两个最普通的、远行归来的旅人。
他们的衣衫依旧褴褛,脸上带着风尘,但那份出发时的肃杀与紧绷,却已荡然无存。
何维的步履沉稳而从容,目光望向高耸的城墙,眼神深邃得如同容纳了整片星空。
而石木的变化,则更加令人震惊。
他不再是那个被仇恨与创伤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复仇者。
他依旧沉默,但那沉默不再是压抑痛苦的堤坝,而是一种经历过大悲大恸后的澄澈。
他挺直的脊梁里,有一种名为“敬畏”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他脸上的伤疤依旧狰狞,可那双曾经充斥着血丝与疯狂的眼睛,此刻却温润如玉,仿佛黄河之水,涤荡了他灵魂深处长达十五年的阴霾。
消息传回最高执政会议时,所有人都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与困惑。
何石第一个按捺不住,他直接在议事厅门口堵住了归来的父亲:“父亲!情况如何?那伙杂碎,您可曾将其剿灭?”
他身后,余涛、何川等人也投来了急切的询问目光。
他们早已将黑铁龙骑集结待命,只等何维一声令下,便要挥师北上,将那个食人部落彻底从地图上抹去。
何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没有战争,石木的仇,也已经报了。”
这句话,如同往平静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所有人的疑惑。
“报了?”何石瞪大了眼睛,“可……可是……”
何维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召集所有公民议员,今晚我要召开最高执政会议。关于北方的一切,我会在会上,给所有人一个说明。”
当晚,铜都城的议事大厅内,灯火通明。
象征着华夏神洲最高权力的人物齐聚一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巨大的地图前,那个独自站立的身影之上。
“我见到了他们。”何维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石木没有说错,他们茹毛饮血,用同类的头骨作为祭器,在生存的边缘,他们几乎抛弃了我们所认知的一切人性。”
何石的拳头猛地攥紧。
“但我也看到了另一面。”何维的话锋一转,“我看到他们的女人,用最古老的泥条盘筑法,制作出绘有人面鱼纹的彩陶。”
“我看到他们的孩子,在河滩上追逐嬉戏,口中呼喊着对‘粟’丰收的祈愿。我看到他们的老人,坐在窑洞口,用原始的纺轮,捻出第一缕麻线。”
“他们野蛮的,但充满创造力。他们残忍,但却用自己的方式,竭力在那片贫瘠土地上生存。”
何维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所有困惑的面孔。
“他们不是我们需要清除的‘毒瘤’。”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他们是仰韶文化,是这片大陆最古老、最稚嫩的‘种子’。是我们的先祖。”
整个议事大厅,刹那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何维这个颠覆性的结论,震得头脑发昏。
“父亲!”何石终于无法忍受,他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不能理解!他们是食人族!石木叔叔脸上的伤疤,就是他们留下的铁证!这样的部落,您称之为‘先祖’?我们怎能与一群野兽同源?!”
他的质问,代表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那是理智与情感上的双重冲击,是文明人对野蛮行径最本能的排斥。
“岳父大人,”余涛也皱起了眉头,“就算他们是所谓的‘种子’,但种子也会长歪,变成毒树。将这样一个不稳定的、充满攻击性的部落留在我们的北方,无异于养虎为患。为了华夏神洲的长治久安,也应当将其征服!”
这是最现实、最符合当下利益的观点。
何维没有动怒。
他看着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懂得从“安全”和“利益”角度思考问题的继承者们,眼中反而流露出一丝欣慰。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从会议开始便一言不发的石木。
“石木,你来告诉他们,你的仇,是如何报的。”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角落里的沉默身影。
石木缓缓站起身。
他抚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那动作不再是憎恶,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触碰。
“我的仇恨,死在了那条黄河岸边。”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当我看着一个满脸涂着油彩的男人,笨拙地教他的儿子如何用石矛投掷,而不是如何啃食骨头时;当我看着一个女人,在昏暗的窑洞里,哼着我听不懂的歌谣,用一根骨针,缝补一张破旧的兽皮时……”
“我忽然明白了维神的意思。”
“我所憎恨的,是那个将我变成奴隶的‘行为’。可构成那个部落的,却是一个个和我们一样,有喜怒哀乐,懂得爱与传承的‘人’。”
“维神让我看到的,不是仇恨的根源,而是我们文明的童年。我的仇恨,在宏大的历史面前,显得渺小而可笑。”
“当我们在归途上,将最后一捧不属于那里的泥土,都装进‘净化之囊’带走时,”石木的眼眶湿润了,“我的仇,就彻底报了。因为我们没有去打扰他们,这便是对他们,也是对我自己,最大的救赎。”
石木的证言,比任何雄辩都更具力量。
一个被折磨了十五年的受害者,亲口说出了对施暴者的“宽恕”,这让何石和余涛等人所有基于复仇和安全的论点,都显得苍白无力。
议事厅内,陷入了更深沉的寂静。
何维走回地图前,用那根月光石指挥杆,在黄河中上游那片广袤的区域,划下了一道深深的、不可逾越的红线。
“我,维神,以华夏神洲最高奠基者的名义,在此颁布第一号神谕!”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与威严。
所有公民议员,包括何石在内,都下意识地躬身肃立。
“自今日起,红线以北的所有区域,被划定为——‘神圣起源地’,列为华夏神洲‘文明保留地’!”
“禁止任何公民、军队、商队,以任何理由,跨越红线!”
“禁止与红线以北的任何部落,进行任何形式的贸易、交流与通婚!”
“未来,我们将在红线沿线,逐步建立一系列的哨所与高墙。但你们要记住,这道墙的目的,不是为了防御。”
“而是为了隔离我们自己!”
“是为了一把锁!一把将我们的钢铁、我们的知识、我们的神,都牢牢锁在墙内,不让其溢出分毫,不去干扰仰韶文化的自然发展!”
建立长城,不是为了抵御外敌,而是为了防止原生文明被快速催熟!
这是何等宏伟的构想!
在众人被这神谕的宣言所震慑时,何维的指挥杆,离开了北方,指向了地图的东南角。
“北方,是我们的过去。那里承载着历史的静默与厚重。我们将对其保持敬畏,远远地守护,轻易不打扰。”
“北地,将因我们的禁令而获得安宁。”
“而我们的未来,在南方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