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狂热的呼喊在海风中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听潮崖上,为首那名双瞳猩红的赤眼众头领,高举脊骨法杖的动作猛然一僵。
他脸上的狂热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茫然。
他身后的数百名教徒并未察觉异常,依旧沉浸在对“真月”的狂热祈祷之中。
下一瞬,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头领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但其中已再无半分属于他自己的意志。
他的嘴角缓缓咧开,勾起一个森然而戏谑的弧度。
那不是他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高高在上的俯瞰与冰冷入骨的漠然。
那是顾玄的笑。
“你们不是要见神吗?”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人的狂热。
教徒们惊愕地抬起头,看向他们的首领。
只见那“首领”反手握住脊骨法杖,法杖顶端的尖刺闪烁着幽冷的光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一挥,锋利的骨刺便如切豆腐般划开了身旁一名副手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那副手捂着脖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无声地倒了下去。
“我现在……”
“首领”迈出一步,手中的骨杖化作了死神的镰刀,在惊恐尖叫的人群中掀起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他每一次挥动都精准、高效,收割着一条条生命。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优雅,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
“……就是你们的神。”
在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中,他亲手将自己的同僚一一送入地狱。
崖坪之上,血流成河。
当最后一名教徒倒下时,整个听潮崖只剩下他一个活物,以及满地的尸骸。
他缓缓盘膝坐下,在尸山血海的中央,闭上了眼睛。
几息之后,一缕缕比发丝更细的黑色丝线,带着点点紫意,从他的七窍之中缓缓溢出、抽离。
那些黑丝在空中汇聚,最终凝聚成一枚沾染着血迹的残破月铃碎片,而后凭空消失。
失去了黑丝的支撑,那头领的身体软软倒下,彻底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同一时间,镇魔殿主殿之内,端坐于王座之上的顾玄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摊开右手,掌心之中,那枚刚刚由命丝跨越千里之遥带回的月铃碎片,正散发着淡淡的怨念与血腥气。
“我派我的梦去杀人……”他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捻过碎片,将其彻底炼化为最纯粹的精神能量,“……梦,亦会将战利品带回。”
深夜,月华如霜。
镇魔殿的客房内,夜曦盘膝入定,周身环绕着一层由巫神血脉之力构建的“隔梦结界”,隔绝一切精神层面的窥探与侵扰。
这几乎是巫族最高级别的防御秘术。
然而,今夜,这层坚不可摧的结界,却突兀地泛起了一圈圈涟漪,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外面轻轻敲击。
她心神一凛,意识瞬间沉入自己的梦域。
梦中的景象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上古巫祭台,苍凉、古老、神圣。
但此刻,祭台之下,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穿着历代承业者服饰的男人,面容与顾玄一般无二。
他正一步一步,踏着沉稳而不可抗拒的步伐,走上通往祭台的阶梯。
每一步落下,整片梦境都随之震颤。
“你想阻止我?”
那个“顾玄”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穿透梦境的迷雾,精准地锁定了夜曦的意识核心。
他的声音在梦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夜曦心中骇然,她从未想过,有人能如此轻易地突破她的血脉结界,甚至反客为主,在她的梦里塑造出如此清晰的形象。
她试图调动梦中的巫力反击,却听那“顾玄”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可你早该知道,巫神之所以会灭亡,就是因为他们不肯吃痛,总想着隔绝与净化。”
他抬起手,掌心之中,无数黑色的丝线凭空生出、交织。
“而我……能把痛苦,变成刀。”
话音未落,那些黑色的丝线陡然暴涨,如活物般缠向夜曦。
她意念一动,脚下祭台的符文亮起,试图将这入侵者驱逐。
可她骇然发现,自己的脚踝不知何时已被一根冰冷的丝线死死缠住!
那是铜镜命丝!
命丝猛地收紧,一股无法抗拒的拉扯力传来。
夜曦只觉得整片梦境都在剧烈坍缩、扭曲,神圣的巫祭台在崩塌,化作一条没有尽头、通往无边黑暗的血色长路。
而在那条路的终点,隐约可见一座倒悬于虚空的宏伟巨城轮廓!
“噗!”
现实中,夜曦猛地睁开双眼,一口鲜血喷出,唇角染上了凄艳的红色。
她心有余悸地喘息着,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模型。
那模型只有拇指大小,却是一座完整的镇魔殿,由一根根极细的黑色丝线精密编织而成,散发着幽冷而霸道的气息。
而在镇魔殿深处,万法池旁,顾玄面无表情。
这里已被他改造成了一座“梦刑台”。
三百名从狂月教派俘虏中筛选出的、精神力最强的信徒,被剥夺了肉身,灵魂化作“梦奴”,被禁锢于此。
此刻,他们被分为九组,每一组四十人,正轮流进入一种被强制建立的“共梦状态”。
顾玄以自身为中枢,如同一位冷酷的织梦者,将这些梦奴的恐惧、记忆、执念、乃至对“月”的信仰,全部打碎、筛选、重组。
他用这些最原始的精神素材,在虚无的梦域中,模拟构筑出九条通往倒悬之城的潜在意识投射路径。
这是一场以灵魂为消耗品的疯狂预演。
当第七次试验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其中一组四十名梦奴所在的魂光,突然齐齐爆闪一下,而后瞬间黯淡下去!
镇魔殿的系统提示冰冷响起:【编号庚组梦奴,精神过载,集体暴毙,灵魂湮灭。】
四十个幽境级别的灵魂,在刹那间化为乌有。
但就在他们彻底湮灭的前一刹那,一道混杂着极致痛苦与惊骇的最后信息流,跨越梦境的阻隔,被精准地传回了万法池中央的顾玄脑海。
信息流化作一幅短暂而清晰的画面:在那倒悬之城的巍峨城门前,两排顶天立地的守卫沉默矗立。
他们身穿一种制式狰狞的漆黑铠甲,胸口烙印着“巡狩台”的徽记,而腰间佩戴的符牌,竟与当初星骸老人遗物中那枚星砂符牌,散发着同源的气息!
与此同时,山海大荒世界的某个未知角落,天轨的缝隙之中。
一轮残破的虚幻月影内,监坛使·望舒的残魂寄居其中,正借着最后一枚完好的月铃,艰难地窥视着南荒之上的精神波动。
当她捕捉到顾玄那庞大而有序的梦网时,一股源于本能的惊惧瞬间席卷了她的残魂。
“他……他不是在做梦!”望舒的意念剧烈波动,“他以‘人心之痛’为基点,以‘集体之梦’为连线,他这是在用万千生灵的苦难,重绘这片天地的精神图谱!他在锚定……他在锚定天轨的节点!”
意识到顾玄行为的可怕本质,望舒毫不犹豫地试图发动她所剩无几的神通——净梦咒。
一道微弱的净化之光,循着梦网的轨迹,向着中枢的顾玄悄然袭去。
然而,那光芒刚刚触碰到梦网的边缘,就被瞬间察觉。
下一刻,一张由无尽恐惧与痛苦汇聚而成的巨口,在望舒的意识中猛然浮现,一口就将她探出的那缕意识残片连同净化之光,狠狠吞噬!
“啊——!”
望舒的残魂本体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寄身的虚幻月影剧烈震颤。
那枚她赖以为凭的月铃,“咔嚓”一声,彻底碎成了粉末。
在最后的意识消散前,她拼尽全力,将一道最后的警讯送了出去:
“警告……归墟之眼……已睁开……”
镇魔殿内,顾玄对这场发生在精神维度的短暂交锋恍若未觉。
他从那湮灭的梦奴残魂中,抽出最精纯的一缕,注入到右手食指的无铭黑戒之中,让其与顾昭的残念产生共鸣。
片刻之后,黑戒微微发热,一段不属于顾玄,也似乎不完全属于顾昭的陌生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幅幅破碎的画面:三千年前,九位与他容貌相似的承业者,集结了那个时代最强大的力量,真的攻入了倒悬之城!
他们势如破竹,一度占领了外城……然而,画面一转,他们并非失败于战斗,而是被某种更高维度的存在,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了“收容”。
他们的肉身,被熔炼成了砌筑城墙的砖石,永世承受风霜。
他们的灵魂,被抽取出来,封入了城门前那九盏巨大无比的“永明灯”之中,日夜燃烧,释放光芒,其光辉……竟与天上的血月如出一辙!
其作用,竟是为了照亮城门,以防备来自“外面”的敌人入侵!
“原来如此……”
顾玄看着自己指尖的黑戒,嘴角浮现出一丝冰冷的弧度。
“原来我们吃的月,是用我们自己点的灯。”
当夜,南荒多地悄然爆发了数十起离奇的“梦杀案”。
死者无一例外,都是当地曾经参与过迫害、贩卖战争孤儿的旧贵族或帮派头目。
他们全都在睡梦中死去,心脏骤停,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仿佛见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物。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没有任何伤口,唯一的线索,就是一缕微不可查的妖异紫气,在他们死后,会缓缓从鼻孔中逸出,最终汇入沉沉的夜空。
镇魔殿之顶,顾玄迎风而立。
他手中,那枚由铜镜命丝所化的纺锤正缓缓转动,将从南荒各处汇聚而来的、蕴含着极致恐惧的紫色“梦之精华”一一纺入其中。
他望着远方那轮倒悬的“真月”,低声自语:
“以前,是我怕被人梦见,怕在梦里泄露秘密。”
“现在,轮到你们怕我……走进你们的梦了。”
遥远的山巅之上,夜曦点燃了一丛幽蓝的巫火。
她将枕边那座由命丝编织的镇魔殿模型投入火焰之中。
黑色的丝线在火焰中蜷曲、挣扎,最终化为虚无。
火焰之中,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回到殿顶的顾玄,感受着命丝模型的断裂,脸上毫无波澜。
他缓缓摊开手掌,九块从不同秘境与强者身上收集而来的、刻满了残缺祭文的古老骨牌,静静地悬浮在他掌心之上。
它们曾是不同时代的钥匙,是不同强者的依仗。
但现在,它们只是材料。
他看着这些骨牌,又想起了那九盏用承业者灵魂点燃的“永明灯”。
“用前人的骨,走前人的路,终究还是会被砌进同一堵墙。”
顾玄的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决绝。
“我不走你们的路。”
他喃喃道。
“我要拆掉你们的灯,挖出你们的骨……为我的殿堂,铸就一副全新的龙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