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困惑,源于一种失序感。
在他神思的“监听”中,疫村之内,绝大多数病患的气息在“天枢三针”的引导下,正从死寂的泥沼中挣扎而出,重新汇入生命的长河。
然而,总有那么十几道微弱的“痛源”,如顽固的礁石,任凭针力冲刷,依旧盘踞不动,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为什么?同样的病症,同样的针法,为何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
阿禾闭上双眼,眉心那两道酷似铜印的胎记再度泛起微光。
他的神识不再关注那些被治愈的个体,而是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沉入这片土地的更深处。
他“触摸”着村庄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口井,每一条溪流。
瞬间,一幅迥异的画卷在他脑海中展开。
这片区域的地下水脉,与别处不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辛辣与燥热。
那不是毒,而是一种矿物之气,浓郁的硫磺之味。
“硫……克金……”一个模糊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
医书上说,肺属金,主皮毛。
但《针经》的奥义却更进一步,经络传导,亦有五行之属。
阳明经气如金石之锐,而此地的水土之气,却在无形中滞滞了针力的传导!
“原来如此!”阿禾猛然睁眼,眼中困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清明。
针力再强,也需顺水推舟。
水路不畅,船行何处?
“来人!”他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速取海盐,熬制浓汤,凡针刺无效者,先饮半碗,再行针!”
村民们虽不解其意,但连日来对这个“神童”的信服已深入骨髓,立刻便有人架锅取盐,滚烫的咸汤很快被送到那十几个重症患者面前。
半碗咸汤灌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奇迹发生了。
当鱼骨针再次刺入天枢穴时,那原本迟滞的针感,竟如破冰之舟,瞬间畅通无阻!
患者腹中沉闷的雷鸣再次响起,随后便是酣畅淋漓的排泄。
原本青紫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血色。
村中一位帮忙喂汤的老妪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乖乖,这针还得配饭吃哩!”
一句无心之言,却迅速在村民中传开,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句朴素的俚语——“治病先调饭,针才肯听话”。
远处,一直默默观察的赵篾匠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摇了摇头,心中叹道:这哪里是医术?
这是活生生从地里刨出来的道理啊!
就在村中救治热火朝天之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拄着一根比他还高的竹竿,在人群中摸索着前进。
他是个盲童,约莫八九岁,天生目盲,却因此练就了一双惊世骇俗的耳朵和一双能“看”见的手。
他听着病人的呻吟,摸索到近前,竟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背,轻轻贴在病人鼓胀的腹部。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手背在皮肤上缓缓移动,像是在寻找什么。
片刻后,他停在某处,笃定地说道:“这里……这里像揣了个烧红的炭团,烫手。”
那位置,分毫不差,正是病气郁结最重之处!
他天生目盲,触觉却敏锐到能凭皮肤细微的温差,辨认出经络中“气聚之所”!
“针……给我一根针……”盲童伸出另一只手。
众人迟疑间,他自己却摸索到墙角,捡起一把磨钝了的、废弃的小锄尖。
他用锄尖的钝头代替针,缓缓抵住那“炭团”所在,每下压一分,便低声叩问:“这里疼吗?再深一点呢?”
他不懂穴位,不懂经络,全凭患者最直接的痛感反馈来调整位置和深度,竟比许多照本宣科的郎中定位还要精准!
阿禾看到这一幕,他走上前,没有阻止,只是轻声哼唱起那首童谣:“天灵灵,地灵灵,教我扎准莫扎偏……”
盲童耳朵一动,侧头“望”向他。
“你听着,”阿禾道,“我唱一句,你往下按一分。唱完七句,就停手。”
盲童点了点头,神情专注。
“心口疼,点膻中……”
歌声响起,锄尖下沉一分。
“头晕眼花刺百会……”
锄尖再沉一分。
七句歌谣唱罢,锄尖也恰好刺入合适的深度。
那病人一声闷哼,一股浊气随之排出,紧绷的腹部肉眼可见地松软下来。
盲童很快掌握了节奏,竟独自一人,用一把钝锄尖和一首童谣,在一下午的时间里,救治了十二名病患,无一失误!
村民们又惊又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见他总是侧耳倾听,便给他起了个外号——“耳针童”。
此后,村中竟有不少人效仿他,施针前先闭目以手感应,竟也大大提高了准头。
然而,这草莽的狂欢,在第三日午后,被一阵威严的马蹄声踏碎。
一队官兵护送着一架华丽的马车抵达村口,车上走下一位身着官袍、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目光如炬,神态倨傲,正是奉郡守之命前来查探疫情的太医令。
当他看到满村村民手持鱼骨、铁钉,甚至锄头,在彼此身上乱戳,墙壁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鬼画符”时,他勃然大怒。
“荒唐!妖妄害命!”老者一声怒斥,声震四野,“此乃瘟疫,岂是尔等村夫愚妇所能妄为!医者,九针为宗,穴位分明,岂容尔等以鱼骨铁钉亵渎!”
他大手一挥,官兵如狼似虎地冲入村中,收缴了所有“伪针”,将墙上那些凝聚了村民智慧的穴道图谱尽数撕毁、焚烧。
“从即刻起,所有人不得擅自行医!”太医令立于祠堂前,声色俱厉地宣布,“老夫将亲自坐镇,以九针正法,为尔等驱除病魔!”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救命的工具被付之一炬。
当晚,太医令宿于打扫干净的祠堂之内。
子时刚过,他忽然在睡梦中惊醒,只觉腹中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把小刀在翻搅。
他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蜷缩在榻上,竟是染上了与村民们一模一样的“绞肠痧”!
随从们吓得魂飞魄散,端药送水,乱作一团,却无济于事。
太医令痛苦呻吟,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他绝望之际,祠堂的门被悄悄推开。
一名白天曾被他厉声斥责的村妇,端着一盏油灯,走了进来。
她手中捏着半截缝补衣服用的绣花针,在灯火上燎了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针尖在里面蘸了蘸——那里面,是几滴新鲜的鸡血。
太医令想喝止,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只见那村妇毫不犹豫地掀开他的衣袍,对着他肚脐旁的天枢穴,用力刺了下去!
一股尖锐的刺痛之后,竟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爽感。
片刻之后,腹中的绞痛奇迹般地止住了。
太医令躺在榻上,大口喘着粗气,老脸涨得通红,羞愧、震惊、屈辱……种种情绪交织,让他无地自容。
次日天不亮,他便在随从的搀扶下,狼狈地登车离去。
临行前,他将一卷用锦布包裹的竹简,悄悄放在了祠堂的石桌上。
赵篾匠后来打开了它,那是一卷《九针要略》,扉页上,用苍劲的笔迹题着一行字:
“器可陋,心不可浊。”
赵篾匠拿着这卷珍贵的医典,心情复杂地返回涪水村,准备将这“正统”医术传授给众人。
可当他回到村里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十七座村落,早已自发形成了一套“轮治制”。
青壮年负责上山采药、搓制艾绒;妇人们则拿着木炭和木板,挨家挨户记录病症的变化和用针后的反应;而阿禾手下的那群“童子军”,则成了最灵敏的信使,每日巡查各村,将最新的情况汇总到赵篾匠这里。
更有巧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灵感,竟用细竹节做成针管,内置一根中空的芦苇芯,将鱼骨针置于其中,如此一来,便可通过控制竹管,精准地控制进针的深度,他们给这东西起了个名字,叫“竹引针”。
赵篾匠翻阅着村民们用各种符号、图画手绘的《土方图谱》,里面夹杂着大量在他看来错漏百出的记录,但也多出了许多因地制宜的妙法——比如,有人发现用干辣椒点燃后的烟熏鼻子,能迅速缓解瘟疫带来的鼻塞头痛;还有人用猪油调和草木灰敷在针孔上,竟能有效防止夏日蝇虫叮咬引发的感染。
第七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冲垮了南渡口一段堤坝。
洪水退去后,数十名修堤的村民被困在泥泞之中,虽被救回,却都得了一种怪病——四肢沉重麻木,状如木石,针灸艾灸皆效果甚微,此即“湿痹”。
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际,阿禾却独自一人爬上了村口的望楼,俯瞰着洪水退去后的湿地。
阳光照在泥地上,残留的积水正顺着一道道天然形成的沟壑缓缓流淌,那蜿蜒曲折的轨迹,在阿禾眼中,竟与墙上那幅人体经络图惊人地相似!
一道光芒在他脑中炸开。
“水走的路,就是气走的路!”他豁然开朗,从望楼上一跃而下,高声喊道,“取木槌来!敲!”
他让众人将木槌的圆头包裹上软布,对着患者麻木的腿筋,模仿那水流冲击的节奏,由上至下,一记记,不轻不重地敲击。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仿佛在唤醒沉睡的河道。
不过半个时辰,第一位被敲击的村民便发出一声惊呼,他那原本毫无知觉的脚趾,竟微微抽动了一下!
此法,被村民们称为“导流叩法”,一夜之间传遍七乡。
又过了七日,在涪水上游一座废弃的铁匠铺里,一群半大的少年正围着一座重新燃起的熔炉,挥汗如雨。
他们将从各处搜集来的废铜烂铁,投入炉中,用最简陋的工具,叮叮当当地捶打着,将它们打制成一根根细针。
这些针歪斜粗粝,卖相极差,但每一根针的针柄上,都被刻上了一个简单的符号——或是一条小鱼,或是一颗星点,或是童谣里的第一个字。
当第一根烙印着鱼形符号的“铁砂针”淬火出炉,发出“滋啦”一声轻响时,百里之外,正在江边青石上闭目感应的阿禾,忽然睁开双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江面,轻声说道:“师父,他们……开始造自己的针了。”
江流深处,那道无形的意志,如风吹过万千风铃,轻轻一荡,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一批针,不再求准,而在求广。
不为成名,只为救命。
医道的火种,终于从一个人,一本书,彻底撒向了这片广袤的人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豫章郡的瘟疫被彻底平息,涪水两岸的村落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是,那叮当作响的打铁声,和孩子们琅琅上口的歌谣,再也未曾停歇。
春分那日,阳光和煦,十七村的村民们自发聚集起来,决定合力立一块石碑,纪念这场劫难,更为了铭记那些逝去和活下来的人。
一名满身石屑的石匠找到了正在江边编织竹器的赵篾匠,恭敬地问道:“赵老,这碑,咱们该刻什么字,立什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