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康目光如炬,冷冷扫过西门达那张惨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
“其一,来源凭证!”
“高丽老林深处采参猎虎的当地猎户具保画押、并有官府背书的来源清白文书何在?药材运输途径各处关隘、码头,缴纳厘金税款的税引官凭条据何在?如此大宗药材交易,必经官牙记录,官牙盖章的契约凭证原件何在?贵号药材入库时,记录的详细年份、产地、批次、等级的原始账册记录,又何在?”
每一问都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西门达的心头!
西门家的药材来源本就鱼龙混杂,七拼八凑,不少虎骨、珍稀药材更是来自见不得光的非法盗猎乃至黑市,哪有什么齐全光鲜的官样文书?
所谓的年份记录更是平日里随意涂抹、上下其手的糊涂账!这如何拿得出手?
“其二,” 孟康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步步紧逼,声音愈发冷厉。
“炮制工艺说明!虎骨入库后,如何剔净残肉、刮去油脂、防止腐坏?老参出土后,如何洗刷泥土、如何蒸晒定形、保留药效?鹿茸切片,厚薄几何?用何工具?焙干时火候如何精确掌握?所用三十六味辅料的具体名称、准确产地、精确用量各是多少?君臣佐使,如何配伍?”
“此等核心工艺关窍,直接关乎药效根本与用药安全,请大官人务必在此,当着诸位行尊与梁山好汉的面,一一详述清楚,白纸黑字记录在案,以证清白!”
西门达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这些核心工艺和成本细节乃是绝对商业机密,一旦当众详述,在场这么多同行岂不立刻学了去?西门家还有何优势可言?
“至于这虎骨酒的真伪与年份…”
孟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无情审判,彻底堵死了西门家所有退路。
“我家公子亦有提议,梁山泊可立即派遣数名精干稳重的兄弟,随大官人即刻启程,快马返回清河县!直接进入贵号库房核心重地,在所有酒坛中,随机抽取不同窖藏位置、不同入库年份、不同批次的酒样至少五坛!当场以火漆严密密封,加盖梁山泊与贵号双方印鉴为凭,专人护送,带回梁山泊!”
他环视全场,目光扫过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听众,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届时,由梁山泊出面,延请京东两路最负盛名的三位以上药行耆老,共同在场,当众启封!验其窖藏年份真伪,析其药力成分是否与所言配伍相符,必要时甚至需活体试其长期服用之真实效果!”
“ 待一切验证无误,确为安全有效、足年足份之佳酿后,再议后续交付与最终款项支付不迟!如此,既可解大官人所虑‘酒性散逸’之忧,亦可安梁山兄弟之心,更可彰显西门家‘诚信为本、童叟无欺’之金字本色!大官人,以为如何?”
这一连串组合拳,招招致命,彻底将西门家逼入了绝境!
所有虚浮的吹嘘和光环,在这绝对专业、绝对较真的检验方案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露出其下可能存在的不堪真相!
这一连串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要求,虽未直接索要那张视为命根的秘方,却比赤裸裸的强取豪夺更为致命!
其中的每一项都像一根逐渐收紧的、冰冷的绞索,死死勒住了西门家赖以生存的咽喉!
来源凭证? 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与盗猎团伙的勾连,哪敢拿出能见官的清白文书?
工艺说明? 那些靠着巧取豪夺、坑蒙拐骗才积累起来的所谓“商业秘密”,岂能当着所有竞争对手的面和盘托出?
派人即刻返回清河库房随机抽检? 这简直是要把他西门家扒光了衣服,吊在城门口任人指点评判!
库房里那些年份严重不足、以次充好、甚至为了追求暴利掺了假药和虎狼之药的酒坛子,如何经得起数位“药行耆老”的火眼金睛?万一被查出违禁之物或是足以致命的配伍…
西门达的脸色由铁青转为死灰,再由死灰转为绝望的惨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如同离水濒死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的抽气声,竟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肥胖的身躯剧烈摇晃,几乎要瘫软在地!
其他几位原本被西门家嚣张气焰压得喘不过气、几乎放弃希望的药材商,此刻如同被注入了强心针,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他们纷纷抓住这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争先恐后地高声附和,声音中充满了扬眉吐气的快意和落井下石的狠厉。
“这位先生所言极是!字字珠玑!药材关乎人命,乃天大的事,岂能不察个水落石出?”
“我行所有药材皆来自蜀地官营药园,每一笔都有官府盖章的契约、完税税引、产地批文、详细入库单,一应俱全,随时可供梁山好汉查验!”
“我号提供的虎骨虽非百年,但乃朝廷特许猎场合法猎获,有兵部批文及当地十八户猎户联保画押的清白文书为证!炮制工艺愿公示核心步骤,接受监督!”
“虎骨酒窖藏足三年,库房就在东平府城外三十里,欢迎梁山好汉随时、随机、任意查验!”
“正是此理!真金不怕火炼!西门大官人,既然贵号一向标榜‘诚信为本,童叟无欺’,堂堂正正,何惧如此光明正大的查验?莫非…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毫不掩饰。
西门庆见父亲被逼得面无人色,汗出如浆,如同待宰的肥猪般瑟瑟发抖,再听着四周此起彼伏、越来越响亮的质疑和讥讽声,胸中那股被王伦主仆彻底轻视、被孟玉楼漠视的邪火和屈辱感,如同积压的火山般轰然爆发!
“够了!!”
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撞到孟康身上。
他手中的泥金折扇因极度用力而“嘎吱”作响,弯曲变形,他猛地抬起手臂,用扇骨直指孟康的鼻子,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刺耳,如同夜枭嘶鸣,彻底失了风度。
“你!还有你身后那位装神弄鬼、藏头露尾的王公子!”
他豁然转身,布满血丝的桃花眼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死死刺向依旧安坐如山的王伦,嘶声力竭地吼道。
“我西门家在清河县!那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家!与阳谷、东平府衙上下各级官员皆是通家之好,平日里称兄道弟!向来诚信经营,童叟无欺,有口皆碑!
今日你等如此百般盘查刁难,步步紧逼,吹毛求疵!究竟是信不过我西门家的百年信誉?还是有意刁难,存心与我西门家为敌,要砸我西门家的金字招牌?!”
“ 莫非以为我西门家是那等无根无基、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不成?!欺人太甚!”
他后面的话语,充满了色厉内荏的疯狂和近乎自取灭亡的愚蠢挑衅。
面对西门庆这歇斯底里、毫无风度的咆哮和近乎疯狂的指控,王伦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睑。
那双深邃如寒潭古井的眸子,平静地、毫无波澜地扫过西门庆那张因极度愤怒、嫉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狰狞可怖的俊脸。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如同俯瞰蝼蚁濒死挣扎的、彻骨的漠然与不屑。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万载玄冰上反射的一道无情寒光,令人心胆俱裂。
然后,在西门庆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注视下,在所有人屏息凝神、心跳如鼓的等待中,王伦那戴着硕大金绿猫眼石戒指的食指,在光滑如镜的紫檀木桌面上,不轻不重、极有韵律地敲击了两下。
“笃、笃。”
声音清晰、稳定、冰冷,不容置疑,如同阎罗殿前的惊堂木骤然拍响,带着宣判最终结局的冷酷意味。
朱大榜浑身一个激灵,如同被闪电劈中!
他对这信号再熟悉不过!
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完全不符的惊人敏捷,一个箭步上前,圆球般的身躯如同肉盾般,挡在了几乎要暴起伤人的西门庆和纹丝不动、眼神冰冷的孟康之间。
他脸上堆满了和事佬般的笑容,声音洪亮得近乎谄媚,试图盖过现场的紧张气氛。
“哎哟喂!我的西门大公子!息怒!千万息怒啊!气大伤身,气大伤身!”
“王公子和这位先生,那也是一片赤诚公心,为我梁山兄弟的性命根本把关,谨慎些,再谨慎些,总是没错的嘛!理解,大家伙儿都理解!您消消气,消消气!”
他话锋猛地一转,如同最娴熟的舵手在惊涛骇浪中精准调转船头,目光掠过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的西门达,直接落在了那位一直低调沉稳、此刻却眼中精光爆射、跃跃欲试的川蜀老药商“济世堂”孙掌柜身上,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和反驳的机会。
“孙老掌柜!您老人家德高望重,信誉卓着,可是咱京东药行里的这个!”朱大榜翘起大拇指。
“您家提供的药材,来源清晰可查,契约税引齐全得能当样板!虎骨年份虽非百年,却也足壮有力,是正经好东西!炮制工艺说明更是详尽周到,毫无藏私!报价更是实在公道,真正的童叟无欺!”
“哎呀呀,我看就好得很!好得很呐! 简直是为我梁山兄弟量身定做的!最是符合我梁山泊实在、可靠、安全第一的宗旨!”
他根本不等西门庆反驳,猛地转头对着台上那几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评判行尊,声音拔得更高,几乎是吼出来的:
“诸位老行尊!您几位是行业泰斗,火眼金睛!孙老掌柜的药材品质,是不是上乘?这提供的保障,是不是最让人放心?大家伙儿都给句公道话,是不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