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景生未看竹剑,垂眉敛目,语气难辨褒贬。
“其实我早算定你今日会来取我性命。观你行径,与李蝉陈根生颇为相似,大抵皆是凭脑子修仙的。”
此言不提则已,一提之下,李稳胸中顿生些许滞闷。
李蝉何堪与陈根生比肩,恐不及半耳。
他叹气。
“李蝉也配用脑子修仙?”
“数百年修仙路,修得一身缩头避祸的伎俩,逢事不思破局,反倒算计如何摘清自身、暗留退路,驱他人赴汤蹈火。”
李稳手腕微沉,手中竹剑倏然向前一递。
“陈根生行事从无章法可循,兴头上来,杀两人助趣;心绪不佳,救两人积德。我却不同,平生最讲规矩二字。”
噗的一声,竹剑压入墨景生腹中,唯余剑柄在外。
奇的是,并无半分剧痛传来。
墨景生神智方定,李稳已撤手收势,双袖垂落,将手拢于其中。
“李蝉这厮若在年内不来救你,你这条命,便算到头了。”
墨景生低头,腹部插着一柄竹剑,伤处未见血流,反倒有几颗青绿色杂草,正顺着伤口蔓延长出。
李稳说完了那番话,见墨景生不语,也不催促。
囚牢深处,唯有二人呼吸声交错。
墨景生沉默了。
一对父子之间,竟能疏离至此。
李稳未顾墨景生神色,径自往下说道。
“李蝉既将你安置于此,定有互通声息之术。你若知趣,当速传信于你两位师弟,李蝉与陈大口,更要着重叮嘱。”
“替我带话,陈根生所化秘境,便是踏破铁鞋,也轮不到他们染指分毫。”
墨景生听罢,竟是笑了。
“你凭何认定,李蝉会为秘境动贪念?觊觎者分明是你,你竟不知你父亲李蝉毕生所求,唯有诛杀赤生魔一事?”
李稳挑眉,脸上的困惑不似作伪。
“我继承陈根生秘境很正常,他是我爷。”
他二指探出,精准夹住墨景生腹外那截竹剑柄,剑身在皮肉间悄转半圈。
又有一堆杂草长了出来。
见墨景生牙关紧咬不答,李稳复将双手拢回袖中,转身朝石室外走去,步履轻缓,仿佛方才不过是与旧友煮茶闲话,而非施刑逼话。
行至门口时,他才留声。
“话带到,便可保命。”
红枫谷外,一处因地震而倒塌的地窖之中。
李蝉盘膝于草料之上,身前悬一只漆黑甲虫,复眼映现囚牢深处景象,李稳行径、墨景生境遇,全都历历可睹。
“真是个畜生东西!当初真该打杀!”
李蝉低声咒骂,眉宇惊怒。
旁人或难窥李稳歹毒心思,他身为生父,却能洞彻七八分。
金丹道仙游一役后,赤生魔杳无音信,他借秘蛊追踪其神念气息,一路折返灵澜。
怎料等来的,却是陈根生身死道消、化身为秘境的噩耗。
而李稳此举,八成是觊觎秘境中的秘宝与机缘。
他先将秘境消息泄于红枫谷内门,煽动弟子们趋之若鹜,哪里是给他们机缘,分明是让这些人去踏平凶险,当那白白送命的前驱。
李蝉伸手入怀,摸出一个和先前不同的问题蛊。
沉吟片刻问道。
“李稳此番在红枫散布秘境消息,可是他贪图其中机缘?”
“是。”
李蝉脸色铁青。
他强压怒火又问。
“他可有布局害我性命?”
问题蛊又发烫。
“有。”
李蝉倒吸一口凉气。
“陈根生是否真的身陨,化为秘境了?”
问题蛊烫得厉害。
“是。”
约莫是地窖没空气,李蝉听到答案,此时喘气居然有些不顺。
他攥着拳又问,声音发颤。
“陈根生……真的死了?”
问题蛊又烫了一下。
“死了。”
李蝉不死心,赶忙又问。
“可是诈死?”
“不是。”
“当真身陨道消,魂归天地了?”
“是。”
地窖里只有李蝉一人,昏暗得很。
他莫名瘫躺坐在草料堆上,半晌没吱声。
又掏出问题蛊,凑到嘴边。
“陈根生,他……”
李蝉攥着那枚问题蛊,手心汗湿。
他又换了三枚蛊虫,反复问询陈根生生死,得到的答案皆如出一辙。
半晌无言。
这几颗蛊虫,与先前问题蛊截然不同。
此物唤作解答蛊。
较之寻常问题蛊,此蛊之能更胜多倍。
问题蛊只能依所问之事,给出简略应答,且易受天道蒙蔽,偶有谬误。
而解答蛊则不同。
凡事经此蛊探问,必得真解,绝无半分含糊。
李蝉将那枚解答蛊重新捧在掌心,喉头滚动。
他张口急忙又问。
“陈根生身陨,可有复生之法?”
解答蛊烫得厉害,烫得他手心发麻。
“无。”
他咬牙又问。
“那秘境之中,可有他残存神念?”
“无。”
“他可有分身化身,流落在外?”
“无。”
一连数问,皆是这个字。
李蝉忽地张口,精血喷洒在问题蛊身上,那虫蛊沾了血,竟开始嗡嗡震颤,通体泛起诡异的暗红色。
“修士化作秘境,可有复生之法?”
解答蛊剧烈发烫,烫得他掌心血肉滋滋作响,传出焦糊气味。
然而答案依旧。
“无。”
李蝉不甘心。
“若是身负体道则、尸傀道则、咒道则,甚至,可能从秘境中复活?”
解答蛊烫得更厉害了,仿佛要将他整只手掌烧穿。
“不能。秘境乃修士身陨后,以毕生道行、执念、残魂所化。一旦化境,便是魂归天地,再无逆转可能。”
李蝉连连摇头。
地窖里昏暗得很,唯有头顶漏下来的那点微光,照在他满是血污的手上。
“那感悟道则呢?若是掌了感悟道则,可能从秘境中复生?”
解答蛊这次烫得更久。
“问题超脱天道范畴,非蛊虫所能探知。”
“我此番去杀那赤生魔,可能成功?”
解答蛊仅烫一下,便自行崩毁,未留只言片语。
李蝉整个人莫名怔住。
还想着两个孤苦蜚蠊相互扶持,如今另一只不在了。
他一生谨慎自保,从不敢托命于人,唯独对陈根生敞怀。
这人死了,自己才发觉不知其临终所思。
地窖上方土层塌陷数寸。
一颗硕大头颅探入,正是陈大口。
这憨货瞧见了李蝉,咧嘴便笑。
“那老不死叫我找着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