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录》明言:多宝,道孽也。
若非这一纸定论压身,想来他此刻仍困于牛棚,与污秽相伴,拾取残羹败屑度日。
李稳也不解,陈生为何特意嘱托他看顾多宝,然爷的嘱托,还是依循奉行好些。
他心中自有私念:二者皆欲保全。
不愿见周下隼这小胖儿身陷险境,亦不愿多宝有半分差池。
他乙木真君难道还护不住两个?
此时这小胖儿幽幽一叹,忽尔暴冲而上,身形凌空旋起,一记鞭腿直扫乙木面门。
孰料足尖尚未及近,半空中竟突生数条藤萝,缠上他四肢躯干,将人牢牢缚住,半点动弹不得。
李稳走上前去,弹了弹阿鸟的阿鸟,感慨道。
“厉害啊,敢对我出手。”
周下隼徒劳地挣扎着。
“放开我!”
李稳拢着袖子,呵呵一笑。
“为何要放?”
周下隼扯着嗓子喊。
“我要回红枫谷!我要和多宝师兄一块修行!师兄他一个人,会被人欺负的!”
李稳乐了。
“你若回去了,他怕是日日夜夜都想着,给你那嫂嫂报仇。周玥的死,他嘴上不说,那笔账,却是明明白白记在了你头上。”
李稳失了逗弄的兴致。
他摆了摆手,那些缠绕在周下隼身上的藤萝,便如潮水般褪去,悄无声息地隐没于虚空之中。
周下隼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踉跄爬起,大骂道。
“我要打死你!”
李稳白眉一展,抬脚间不见半分烟火气,却听得嘭的一声闷响,周下隼竟直直飞出数里开外,才重重坠地。
尘埃落定。
周下隼浑然不觉疼痛。
他周下隼自永安镇初见师兄,便言听计从,敬若神明。
师兄说往东,他绝不往西;师兄说打狗,他绝不撵鸡。
便是师父陈生,也叮嘱过他,在外要全听师兄的。
那周玥是凡人,是师兄仙途上的拖累,她死了,于师兄是天大的好事,他为此还特地吃了头干净的猪以示敬意。
周下隼的世界黑白分明。
想不通,便是天大的委屈。
委屈寻不到出口,最终自眼眶决堤。
一声啼哭,他从坑里爬起来,胖乎乎的脸上挂满了泥土与泪水,鼻涕也流过人中,混在一处,十分狼狈。
“师兄要杀我……”
他一边哭,一边迈开步子,漫无目的地走着。
昔日在红枫谷,他周下隼何等威风。
单金灵根的天资,走到何处不是前呼后拥,便是那些个筑基期的师长,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小师弟。
可如今,圣子一脚将他踹出山门,师兄也要杀他。
红枫谷回不去了。
偌大的云梧大陆,竟无他容身之处。
“呜呜呜……我没家了……师父啊……你在哪儿啊……”
他哭得伤心,脚下却是不慢。
也不辨方向,遇着灌木丛便直接撞过去,碰上小土坡也翻身越过,身后留下一片狼藉。
他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复明。
周遭是连绵的荒冢,东倒西歪的墓碑在风中无声矗立,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一条破败的官道,蜿蜒着伸向远方。
此地,他似乎来过。
不对,不是他来过,是这方天地的气息,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瞧见官道旁有一块半人高的巨石,石面平整,瞧着倒是块歇脚的好地方。
他拖着两条腿挪了过去,一屁股瘫坐在巨石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又开始小声地啜泣。
“师父……你到底在哪儿啊……他们都欺负我……连圣子都踢我……”
“多宝师兄说我是他师弟,转头就要杀我……修仙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越想越委屈,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他蜷缩在巨石上,像一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肥硕雏鸟。
正自悲切,他的手肘无意间碰到了什么物事。
他好奇地抬起头,顺着手臂摸索过去。
巨石的另一侧,竟斜斜靠着三只陶制的酒坛。
坛口泥封已开,其中两只空空如也,唯有最后一只,还剩下浅浅的一点底。
他将那只尚有存货的酒坛抱进怀里,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奇异的香气,混着醇厚的酒味,钻入鼻孔。不似寻常酒水那般辛辣,反倒带着几分清甜,像是春日里初开的繁花。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竟是有些渴了,举起酒坛,将那最后一点酒液,仰头灌入口中。
哭累了,也走乏了,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永安镇的那个后院。
师父那巨大的蜚蠊真身,就立在他面前,用那双奇特的复眼注视着他。
“师父……”
他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只空酒坛。
……
日头晒屁股了。
周下隼被一阵絮絮叨叨给吵醒。
他睁开眼,脑袋里头还嗡嗡作响,像是塞了一窝没头没脑的野蜂。
也不知道是什么酒,居然能醉。
他坐起身,怀里那只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滚到了一边。
“哎哟,小娃娃,你可算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周下隼抬起头,眯着眼,才看清眼前站着个老妪。
那老妪满脸褶子,手里拄着一柄锄头,锄刃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她身形佝偻,瞧着风一吹就能倒,偏生精神头还挺足。
“我说你这娃儿,胆子也忒大了些。这官道上,你就敢这么四仰八叉地睡过去?也不怕让哪家不开眼的野狼叼了去?”
老妪一边说,一边用锄头柄轻轻戳了戳周下隼的胖腿。
周下隼揉了揉眼睛,昨夜委屈又涌上心头,嘴巴一瘪眼眶又红。
“我没家了。”
老妪闻言,叹了口气,脸上的褶子堆得更深了。
“这遭瘟的世道,没家的娃儿多了去了。”
“瞧你这娃儿,长得敦实,是个有福气的。怎么就一个人了?”
老妪手中的锄头在地上顿了顿,扬起的尘土呛人。
她脸上的褶子舒展开一些,伸出满是泥垢的手,想摸摸周下隼的头,又觉得不妥,便在自己那打了补丁的衣衫上蹭了蹭。
“没就没了。这世道,有爹娘的,兴许还不如没爹娘的活得舒坦。”
老妪收回了手,将锄头往肩上一扛。
“我姓王,人家都喊我王婆。看你这胖小子也是个可怜人,若不嫌弃,往后便跟着我吧。”
周下隼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
王婆用下巴指了指这片荒地。
“就在这儿。我那两个儿子去找他们爹了,我老婆子一个人,也得活下去不是?这地,虽说前阵子闹腾得厉害,可瞧着土还肥,总能种出些吃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