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里那盆开了许久的墨兰,到底是被撤了下去。
皇后亲手换上了一盆新开的秋海棠,那娇嫩的花瓣,一簇簇,一团团,瞧着就喜庆。
可襄嫔昨日那番话,却像一根细针,扎在皇后心头,不疼,却时时提醒着它的存在。
端妃,甄嬛。
一个有皇帝多年的敬重,一个有即将临盆的龙胎。
这两个人若是真的拧成了一股绳,那便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了。
皇后抚弄着秋海棠最外层的一片花瓣,指甲轻轻一划,那娇嫩的组织上便多了一道深痕,汁液渗了出来。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母仪天下的温厚。
“剪秋,去传话。”
“就说本宫新得了几出好戏,一个人瞧着闷,请祺贵人、淳嫔她们得闲了过来热闹热闹。”
剪秋躬身:“那,要去请菀嫔娘娘吗?”
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轻笑一声,眼神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菀嫔和慧嫔都快足月了,身子金贵着,哪能劳动她们挪动。让她们在宫里好生歇着,就是对本宫最大的孝心了。”
她顿了顿,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对了,也别忘了襄嫔。她近来为了宫里的事,跟着本宫劳心劳力,也该松快松快。”
这话传出去,六宫上下谁都明白。
这是皇后在摆她的款待,也是在亮她的刀。
祺贵人风头正劲,淳嫔母凭女贵,襄嫔是新投诚的利刃。
这一场戏,是唱给她们看的,也是唱给那些还没看清风向的人听的。
***
碎玉轩里,日光正好。
甄嬛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可那视线却飘忽着,半天也没翻动一页。
从祺贵人毒死鹦鹉,到皇后借机敲打慧嫔,再到如今这出听戏。
一环扣着一环,处处都是算计。
她如今只想安安稳稳护住肚子里的孩子,对这些纷争,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致。
就在这时,小允子从外头进来,脚步又轻又快,一张脸绷得死紧。
他几步走到甄嬛身边,声音压到几乎只剩下气音,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火气。
“娘娘,奴才这几日留心着,总觉得咱们这院子外头有鬼!”
甄嬛放下书卷,神色未变,只平静地问:“怎么说?”
小允子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奴才起初以为是自己多心。可连着好几日,都觉得长街尽头那墙角下不对劲。您和槿汐姑姑在院子里说话时,那儿就有人影晃动。”
“你看仔细了,是哪个宫的奴才?”
“有两回瞧得不太真切,那人躲得快。可今儿早上,奴才看得分明!”小允子咬着牙,眼底窜起火苗,“他装着是在长街打扫,可那扫帚半天不动一下,整个身子都快贴到墙根底下了,分明是在听墙角!”
甄嬛的心沉了一下。
“你看清是谁了?”
“看清了!”小允-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是翊坤宫那个年答应的近身太监,叫肃喜的!周宁海被发落之后,就是这个狗奴才在伺候年答应!”
年答应。
甄嬛的指尖在微凉的桌面上轻轻一点。
她以为年氏被禁足在翊坤宫,早已是拔了牙的老虎,原来,竟还能伸出爪子,探到她的碎玉轩来。
是单纯的恨意驱使,还是……另有图谋?
她立刻想到了日日去翊坤宫“请安”的襄嫔。名为安抚,实为刺激。年氏本就心性疯狂,被襄嫔这般日日撩拨,新仇旧恨翻涌,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料不准。
而她甄嬛,是年氏恨不得生吞活剥的头号仇人。
正在此时,外头有小太监通传,说是景仁宫的宫女前来传话。
甄嬛与槿汐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来人传的是皇后口谕,请各宫妃嫔去听戏,又“体恤”她有孕在身,特意免了她的礼数,让她好生安胎。
“知道了,多谢皇后娘娘体恤。”甄嬛淡淡地应了。
待人一走,浣碧便忍不住嘟囔起来:“姐姐,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明摆着是捧着祺贵人她们,故意冷落咱们呢!”
甄嬛却没有接她的话,只转向槿汐。
“今日太阳这样好,正适合听戏。只是淳嫔她们才是今日的主角,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她揉了揉眉心,显出几分倦怠。
浣碧看着甄嬛平静的侧脸,心里那股憋闷又涌了上来。
听戏,多热闹的事。
祺贵人,淳嫔,如今一个个都风光无限。自家姐姐却只守着这碎玉轩,连热闹都懒得去凑。
她摸了摸鬓边的珠花,那还是上次皇帝赏赐时,姐姐分给她的。
可再好的珠花,没人看见,又有什么意思?
她正自怨自艾,却听见甄嬛又开了口,这次是叫的小允子。
“小允子。”
“奴才在。”
甄嬛的声音平静,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再去留意那个肃喜。”
“若他再来,不必惊动,更不必驱赶。”
小允子一愣:“娘娘?由着那狗奴才听?”
甄嬛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缓缓道。
“你就当没看见,让他继续听。”
“另外,你找个机会,和流朱‘不经意’地抱怨几句,声音不必太大,也别太小,确保墙外头能听见就成。”
“就说……我近来胃口不佳,尤其闻不得寻常香料的味道,只爱闻些清淡的果香,连衣裳熏香都免了。”
****
景仁宫的旨意,是皇后最得脸的大宫女剪秋亲自送来的。
人到春熙殿时,孙妙青正由着春喜替她揉捏有些浮肿的小腿,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皇后娘娘说,今儿漱芳斋新排了出有趣的乡野喜剧,怕各宫妹妹们闷,特意请了祺贵人、淳嫔几位过去听戏热闹热闹。”
剪秋的笑意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滑过孙妙青高高隆起的腹部,话语里全是“体恤”。
“娘娘也知道慧嫔娘娘您身子重,金贵得很,特意嘱咐了奴婢,您若觉得乏,尽可以不去。”
“安心在宫里养胎,才是对娘娘最大的孝心。”
这话,真是滴水不漏的阳谋。
去,就是给风头正盛的祺贵人当陪衬,承认自己这个协理六宫的慧嫔,如今也要看皇后新宠的脸色。
不去,就是不给皇后脸面,落一个恃宠而骄、不敬中宫的话柄。
后宫这张大网,看似给了你选择,实则每个选项背后都连着一根要命的线。
“多谢皇后娘娘惦念。”
孙妙青终于抬眼,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倦色,仿佛真是被腹中孩儿折腾得没了精神。
“实在是臣妾这肚子不争气,近来愈发沉了,走动几步便喘得慌。”
“太医也日日叮嘱要静养,怕是……要辜负娘娘一番美意了。”
她对春桃使了个眼色。
春桃心领神会,立刻取出一个分量不轻的荷包,悄无声息地塞进剪秋手里。
“有劳姑姑跑这一趟,天寒地冻的,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剪秋指尖一捏,便知分量,脸上的笑容这才添了半分真实。
她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殿门一关,春喜脸上的忧色再也藏不住了。
“娘娘,皇后娘娘这……分明是故意给您难堪!”
“何止是难堪。”
孙妙青接过春桃递来的温水,脸上的倦怠一扫而空,只剩下冰雪般的清明。
“她是在告诉所有人,这宫里,谁才是她跟前最得脸的人,谁又是她要敲打的对象。”
“祺贵人是她的新刀,淳嫔是她埋的暗线,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孙妙青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划过。
“她以为设了个局,让我进退两难。”
“可她忘了,这宫里,除了景仁宫,还有个地方叫寿康宫。”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皇后唱她的戏,咱们就去太后那儿唱咱们的戏。”
“看皇上和这满宫里的人,更爱看哪一出。”
春喜瞬间明白了,眼睛都亮了起来!
孙妙青看向一旁始终沉稳的孙姑姑,沉声吩咐:
“姑姑,去把六阿哥抱来。”
“给他换上额娘前几日才做好的那件宝蓝色滚金边小褂子,要最精神的那套。”
孙姑姑躬身应是。
不一会儿,将近三岁的弘昼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粉雕玉琢,像个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娃。
他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地扑进孙妙青怀里。
“额娘!”
孙妙青稳稳接住他,将他抱在膝上,用额头蹭了蹭他的小脸,眼中是难得的、不掺杂任何算计的温柔。
“塔斯哈,想不想皇玛法?”
弘昼奶声奶气,口齿却异常清晰:“想!塔斯哈想皇玛法了!”
“真乖。”
孙妙青亲了亲他的脸颊,柔声嘱咐:“待会儿见了皇玛法,就这么说,知道吗?”
她又替儿子理了理衣领,那双方才还锐利如刀的眼眸,此刻满是母亲的慈爱与细致。
“再去,把库里那尊和田玉的观音像取出来,一并带上。”
“就说是我这个做儿媳的,一片孝心,求来给皇额娘祈福的。”
她站起身,将弘昼交到孙姑姑手里。
“你们去吧,我就不挪动了。”
“记住,在太后跟前机灵些,嘴甜些,让六阿哥好好表现。”
“是,娘娘放心。”
孙姑姑和春桃一左一右,领着对即将发生之事毫无所觉、只一心想着要去见皇玛法的弘昼,浩浩荡荡地朝着寿康宫的方向去了。
殿内重归寂静。
孙妙青缓缓坐回软榻,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皇后想用一场戏来立威?
那她就用太后的恩宠和皇帝的孝心,告诉这六宫上下——
她孙妙青,不仅有宠,有子,身后站着的,更是这紫禁城里,最不能得罪的尊佛。
整个后宫的目光都聚焦在漱芳斋的戏台子上,谁也不会留意到,春熙殿悄无声息地递出了一张王牌。
寿康宫里,暖意融融,清淡的檀香丝丝缕缕,萦绕在空气中。
太后阖目养神,听见通报说六阿哥来了,这才缓缓掀开眼皮。
弘昼一进殿,便挣脱了春桃的手,迈着一双小短腿,稳稳当当地跑到太后跟前,一个标准的千打得有模有样。
“给皇玛法请安,皇玛法万福金安!”
“塔斯哈想皇玛法了!”
那清脆响亮的童音,像一串挂在檐下的小银铃,瞬间撞散了满殿的沉静。
太后脸上凝结的霜雪顷刻间融化,漾开真切的笑意,她朝弘昼招了招手。
“好孩子,快到皇玛法这儿来。”
她将弘昼抱到膝上,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蛋,又摸了摸他身上簇新的宝蓝色小褂子。
“哟,这身衣裳做得真精神,是你额娘亲手做的?”
弘昼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藏不住的骄傲。
“额娘做的!额娘说,皇玛法最喜欢宝蓝色!”
一句话,精准地落在太后的心坎上,熨帖无比。
她抱着孙子,问他功课,考他背诗,祖孙俩一问一答,殿内暖意更甚。
约莫一炷香后,太后瞧着弘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便对身边的竹息姑姑说。
“去,把哀家那匣子玉带糕拿来,带六阿哥去偏殿吃,别让他积了食。”
竹息笑着上前,牵起弘昼的手。
孩子一离开,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了下去。
太后脸上的笑容敛去,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她端起茶盏,指尖拨弄着杯盖,视线却落在了孙姑姑身上。
“说吧。”
“慧嫔让你来,所谓何事?”
孙姑姑上前一步,双膝落地,声音沉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回太后娘娘,有两件事,慧嫔娘娘特意嘱咐奴婢,一定要禀明您。”
“第一件,是关于十四爷的。”
太后拨弄茶叶的动作,停了。
孙姑姑的头垂得更低。
“娘娘知道您心中挂念十四爷,她人微言轻,不敢在皇上面前直接求情,只敢旁敲侧击。”
“前几日,皇上来春熙殿,娘娘便借着说起几位皇子读书,‘无意’间感叹了一句,说十四爷当年文武双全,风采过人,只可惜……如今怕是连书都摸不着了。”
“皇上当时没说话,只放下了筷子。可第二日,奴婢便听说,皇上命人给宗人府送去了一批书籍。”
太后捏着杯盖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这件事,她知道。
却不知,背后竟是孙妙青的手笔。
“她倒是有心了。”太后吐出五个字,听不出情绪。
“我们娘娘说,此事急不得,皇上的心结,还需水磨工夫。但只要她在皇上跟前还有一分体面,便会时时记着您的嘱托,为十四爷谋划。”
孙姑姑磕了个头,话锋陡然一转。
“只是……奴婢要说的这第二件事,便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娘娘好过。”
“更不想让我们娘娘,有机会为太后娘娘您分忧。”
太后的眼皮猛地抬起,那眼神,像两把冰冷的锥子。
孙姑姑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的颤抖,将春喜抓到下药宫女的事和盘托出。
“……那宫女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招。我们娘娘怕打草惊蛇,更怕动静闹大了,反而让您和皇上烦心,便只将人暂时拘着。”
“娘娘如今怀着双胎,本就凶险万分。”
“她自己受些委屈不打紧,可她怕……”
“她怕护不住肚子里的皇嗣,更怕……辜负了太后娘娘您的期望!”
这番话,如同一根绳索,将孙妙青的安危,与十四爷的前程,与太后内心最深的渴望,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寿康宫内,落针可闻。
良久。
“嗒!”
太后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一声脆响,惊得人心尖一颤。
“哀家知道了。”
她的目光穿透孙姑姑,仿佛看到了春熙殿里那个运筹帷幄的慧嫔。
“你回去告诉她,让她放宽心。”
“你是哀家派去她身边的人,就是哀家的眼睛。只要她安安分分地给哀家办事,替哀家记着十四爷,这后宫里,就没人能动她!”
太后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谁敢在她临盆的时候动歪心思,哀家第一个不饶!”
“哀家会亲自盯着景仁宫,也会替她敲打敲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
“让她只管好生养着,什么也别想,平平安安地,给哀家生下皇孙来!”
得了这句承诺,孙姑姑心头巨石落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奴婢,替慧嫔娘娘,谢太后娘娘天恩!”
从寿康宫出来,孙姑姑的脚步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
一回到春熙殿,她便将太后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连太后搁下茶盏时的那一声脆响都学得惟妙惟肖。
孙妙青听完,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一片了然的平静,仿佛亲眼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
“辛苦姑姑了。”
她对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立刻将早就备好的一个长条锦盒递了过去。
“这里头是几支上了年份的老山参,给姑姑平日里补补身子,是我的一点心意。”
孙姑姑躬身接过,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待孙姑姑退下,春喜才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激动。
“娘娘……您这一步棋,真是走得太高了!奴婢的魂儿现在还没落回肚子里呢!”
孙妙青被她逗笑了,端起安神茶,吹了吹浮在面上的热气。
“算不得高明。”
“各取所需罢了。”
她看向窗外,漱芳斋的方向,隐隐传来热闹的锣鼓丝竹之声。
“皇后想用一场戏,来彰显她的威严,告诉六宫上下,谁才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
孙妙青的指尖在温热的茶盏上轻轻摩挲,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可她忘了,这紫禁城里,从来不止一个主人。”
“她更忘了,太后虽然不管事,但只要她一句话,就能让皇上都得掂量掂量。”
孙妙青放下茶盏,声音里淬着一丝冷意。
“如今,太后这道护身符已经求到手,我这肚子,才算是真正安稳了。”
她顿了顿,目光穿过重重宫墙,望向景仁宫的方向,眼神深不见底。
“接下来,就该轮到有些人,听着戏也睡不着觉了。”
*****
景仁宫暖阁里的那盆腊梅,被炭火一烘,暗香浮动,倒是给这沉闷的冬日添了几分清雅的生气。
皇后今日兴致颇高,并未在自己宫里,而是在漱芳斋的戏台前设了暖宴。
旨意是,大雪初霁,银装素裹,邀各宫姐妹一同赏雪听戏,驱驱寒气。
旨意传下,得了“恩典”的几位,心思各异。
祺贵人自是喜不自胜,一大早便命画屏翻箱倒柜,挑了一身最时兴的石榴红斗篷,里面是掐金线的旗装,腕上戴着新得的赤金手镯,打扮得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唯恐旁人瞧不见她的恩宠。
淳嫔也抱着端恪公主,早早便到了。
她今日穿得素净,一身鹅黄配着奶白,裹在厚厚的风毛里,越发衬得那张圆脸不谙世事,怀里的小公主被包裹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张呼呼大睡的脸。
齐妃、襄嫔、欣贵人等人也陆续到了。
倒是敬妃与顺嫔沈眉庄,来得不早不晚。
两人皆是素雅打扮,寻了个离炭盆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安静地捧着手炉,仿佛真是来听戏的闲人。
漱芳斋内烧着地龙,四角还置了鎏金的炭盆,暖意融融。
透过明净的玻璃窗,能瞧见外面庭院里尚未消融的积雪,映着冬日的暖阳,确实是个好地方。
众人正说笑间,只听太监一声“皇后娘娘驾到”,热闹的暖阁瞬间鸦雀无声。
皇后在剪秋和绘春的搀扶下,缓步而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镶银鼠皮滚边的常服,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珐琅手炉,瞧着宽和又慈祥。
“都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多礼。”
皇后在主位坐下,笑意盈盈地环视一圈。
“眼瞧着就快到年下了,天儿又冷,本宫想着,姐妹们入宫久了,难免思家。”
“今日雪后放晴,天色不错,索性叫大家出来热闹热闹,散散心。”
祺贵人立刻起身,屈膝一福,声音甜得发腻。
“娘娘慈心,臣妾们铭记在心。”
“若不是有皇后娘娘在宫里时时照拂,臣妾这心里头,一到年下总是空落落的。如今听娘娘这么一说,臣妾心里暖和多了。”
淳嫔也抱着孩子,笑嘻嘻地附和:“可不是么,祺贵人真会说话,把我们的心里话都给说出来了,倒显得我们笨嘴拙舌的。”
皇后被这两人一唱一和捧得舒心,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
“听你们这么说话,就像跟自家姐妹闲话家常,本宫听着也舒坦。”
祺贵人得了鼓励,越发得意,竟拉着皇后的衣袖,半是撒娇半是炫耀地说道:“娘娘不嫌弃臣妾啰嗦就好。”
“臣妾在家里的时候,有两个庶出的妹妹,不知怎的,臣妾跟她们就是说不上几句话。”
“可见了娘娘,臣妾心里却有说不完的话,总想跟娘娘亲近。”
“庶出”二字一出。
暖阁里融融的暖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空了。
齐妃手里正嗑着的瓜子,停在了嘴边,忘了送进去。
襄嫔正端着茶盏,闻言,手指剧烈一抖,茶盖与杯沿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脆响。
敬妃与沈眉庄对视一眼,前者不动声色地拨弄着尖利的护甲,后者则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裙摆上那朵并不存在的绣花。
唯有欣贵人,自始至终都白着一张脸,木然地坐着,只是那攥着帕子的手,骨节根根凸起,青筋毕现。
这两个字,是皇后心底最深的那根毒刺。
祺贵人这记马屁,不偏不倚,正好拍在了刀刃上。
皇后的笑容僵在脸上。
那温和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在瞬间被冰封起来。
她看着祺贵人那张年轻娇纵、写满愚蠢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呵……”
她竟真的轻笑出声,那笑声又轻又冷,像冰凌子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祺贵人被她笑得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娘娘……臣妾失言,娘娘恕罪!”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吓得连忙跪下。
“皇后娘娘,祺贵人她不是有心的!”齐妃也慌忙起身,想替她求情。
皇后却抬了抬手,脸上的笑意又恢复了那母仪天下的宽厚。
“起来吧。”
“本宫笑的是,觉得你这孩子,率真可爱。”
她亲自伸手,虚扶了祺贵人一把。
“本宫都说过了,后宫之中,同为姐妹,情同手足,哪有什么嫡庶之分?”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那眼神像是在抚慰,又像是在警告。
“更不会计较这些无心之言。”
“本宫没有姐妹,见了你们,就当是自己的亲姐妹一般疼爱。”
“你们能和睦相处,本宫便心满意足了。”
“多谢娘娘宽宏大量!”
祺贵人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谢恩,重新坐下时,腰杆挺得更直了,仿佛得了一场天大的荣耀。
襄嫔端起茶,呷了一口,那滚烫的茶水滑入喉中,她才觉得方才那股子寒意散了些。
她瞥了眼洋洋得意的祺贵人,心中冷笑。
真是个蠢货。
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经此一出,气氛微妙。
戏台上的锣鼓及时敲响,咿咿呀呀地开了腔。
唱的是一出乡野喜剧,讲的是个老货郎走街串巷的趣事。
戏台上,那扮作老汉的丑角,挑着货郎担,一颠一颠地走着,用滑稽的腔调唱道:“老汉我啊,是重担就下货喽喂——”
简单的唱词,逗得淳嫔咯咯直笑。
皇后也露出欣赏的表情,对身边的祺贵人道:“瞧瞧,多质朴。这人啊,有时候活得简单些,反倒快活。”
祺贵人忙不迭地点头:“娘娘说的是。不像有些人,心里头弯弯绕绕太多,整日苦着一张脸,倒把旁人的兴致也给败了。”
她说话时,眼风有意无意地瞟向斜对面的欣贵人。
欣贵人像是没有听见,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更紧了。
一出戏,看得人心不在焉。
台上的人卖力地插科打诨,台下的人却各自演着自己的戏。
待一折唱罢,皇后揉了揉眉心,脸上显出几分倦怠。
“到底是上了年纪,听了这么一会子戏,就觉得乏了。”
剪秋立刻会意,上前一步道:“娘娘也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皇后点了点头,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各自回宫好生歇着。”
众人连忙起身恭送。
祺贵人被皇后临走前温言抚慰了几句,更是觉得脸上有光,走起路来都带着风。
她领着宫女画屏,经过欣贵人身边时,脚步故意一顿,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嗤笑道:
“姐姐也真是痴情,为了一只扁毛畜生,竟也值得伤心这么久?”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失了什么天大的宝贝呢。”
一直沉默隐忍的欣贵人,猛地抬起了头。
她甚至对祺贵人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一个没有半点温度的笑。
“妹妹说的是。”
“一只畜生罢了,自然比不得妹妹在皇后娘娘面前得脸,是天大的荣耀。”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
“只是……”
她话锋一转,向前凑近一步,那目光看得祺贵人心里发毛。
“妹妹的好口才,有时候可真叫人佩服。”
“旁人是把好话说得滴水不漏,妹妹却是能把马屁拍在刀刃上,还能得一句‘率真可爱’的夸奖。”
“这份‘恩宠’,姐姐我啊,是万万不敢要的。”
“你!”
祺贵人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血色尽褪。
欣贵人这话,分明是点破了她方才在皇后面前的愚蠢行径,还将皇后那句场面话拿出来反复羞辱!
欣贵人却不再看她,轻抚了一下鬓角,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擦着祺贵人的身侧而过时,留下一句更轻的话语:
“妹妹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毕竟,畜生死了,不过是埋入土中。”
“这人要是说错了话,断送了前程,那才是真正的……”
“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