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内,瓜果清甜的香气一丝丝、一缕缕地弥漫,却怎么也化不开这殿内如水银般沉甸甸的空气。
新晋的襄嫔、顺嫔、淳嫔三人,刚领了册封的金印与诰命,便被内监径直引到了此处,来向中宫谢恩。
此刻,御座之上,皇帝与皇后并肩端坐,目光如两道平湖,静静审视着阶下跪着的三道丽影。
“臣妾(嫔妾)叩谢皇上、皇后娘娘隆恩,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三道声音,一齐响起,却藏着三份截然不同的心境。
皇后脸上是那副用规矩丈量过的温婉笑意,她甚至未曾起身,只对离得最近的襄嫔曹琴默虚抬了一下手,指上的赤金护甲在烛火下划过一道冷光。
“襄嫔妹妹快请起。往后你也是一宫主位了,这些虚礼,在自家人面前,能免则免吧。”
曹琴默的脸上肌肉僵着,勉强牵起一个笑,那笑意却到不了眼底。眸光深处,是一片了无生趣的死灰。她成了襄嫔,尊贵荣宠,可她的温宜,却成了别人宫里的公主。这份荣耀,便如一道织金的绞索,越是华美,勒得越紧。
沈眉庄随之起身,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从宫廷仪轨里拓下来一般,分毫不差,却也失了人气。她的神情,冷得像未曾沾染过人间烟火的玉像。
皇后的目光只在她身上轻轻一触,便略了过去,落在了最后的淳嫔方淳意身上。
方淳意年纪最小,一张圆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狂喜,与一丝因大恩忽至而显出的憨拙。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响头,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喜意与颤抖。
“臣妾……臣妾谢娘娘恩典!臣妾……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欢喜得有些语无伦次,仿佛被这泼天的恩宠砸昏了头。
这副模样,倒让皇后脸上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
她这才起身,缓步走下两级台-阶,亲手将方淳意扶起,又用力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力道,似是安抚,更似一种不容错辨的掌控与告诫。
“好孩子,本宫知道你心里欢喜。你为皇家诞下端恪公主,这是你该得的福分。”
“往后你住到钟粹宫,离本宫的景仁宫也近。若有什么难处,或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本宫,本宫总会替你做主的。”
一番话,体贴入微,殿内伺候的宫人无不暗自感叹中宫贤德,母仪天下。
皇帝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在最后淡漠地说了句“都平身吧”,便端起了面前的茶盏,将这后宫的悲欢荣辱,都隔绝在了氤氲的茶雾之后。
打发了三人,皇后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去,只余下淡淡的疲倦。她轻叹一声,指尖那枚赤金护甲,在白瓷杯壁上极轻地叩击着,发出“叮、叮”的脆响。
“怎么,刚为朕的后宫添了新人,皇后反倒心事重重?”皇帝温和开口,语气却听不出半分关切,更像是一种公式化的垂询。
皇后在他身旁坐下,声音轻柔得像一团没有重量的云絮。
“陛下说笑了。只是瞧着这些妹妹们,臣妾不免想起当年光景,有些感慨罢了。”
她停顿了一下,话锋似是不经意地一转。
“只盼她们都能安分守己,为陛下开枝散叶。尤其是新入宫的三位妹妹,臣妾也着人留心瞧过了。储秀宫那位祺贵人,出身镶黄旗大族,性子怕是张扬了些。慧嫔如今身子沉重,最是经不起惊扰,臣妾担心……”
她这番话,句句是为慧嫔着想,实则是在试探皇帝对瓜尔佳氏一族的真正态度。
皇帝放下茶盏,拂了拂衣摆,站起身。
“能入朕的后宫,自然都有几分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的视线落在殿外深沉的暮色里,语气平平。
“朕知道,瓜尔佳氏的女子,素来有些脾气。有点脾气,才好用。只要她别真的去储秀宫主殿门口吵嚷,惊了朕的皇子,皇后看着处置便是。”
“后宫琐事,向来有劳皇后。”
他竟是连一句准话也未曾留下,便在苏培盛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头最后一丝天光。
皇后缓缓坐回凤座,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眼底最后一点温情也如烛火般熄灭了。
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重重搁在紫檀木的御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笃”响。
皇后唇角勾起,那弧度冰冷而完美。
棋子,已然悉数入局了。
她对着内殿的阴影处,冷声开口。
“剪秋。”
“奴婢在。”
“去,告诉钟粹宫的淳嫔,就说本宫瞧她今日高兴,赏她一对玉如意,贺她乔迁之喜。”
皇后的声音顿了顿,那枚赤金护甲在桌面上轻轻划过一道痕。
“再提点她一句,新来的黎常在性子活泼,让她这个做主位的,多‘照看’着些。别让妹妹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那就不好了。”
剪秋心领神会,躬身应是。
“是,奴婢这就去办。”
皇后挥了挥手,剪秋悄无声息地退下。
偌大的景仁宫,又恢复了死寂。
皇后拿起一颗鲜红的樱桃,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真甜。
***
菀嫔甄嬛正欲动身,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株腊梅之下,立着一个萧索至极的身影。
是端妃。
她独自一人,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风中,仰头看着光秃枝干上零星点缀的蜡黄色花苞。一身月白色的斗篷,几乎要与身后灰蒙蒙的冬日天色融为一体,瞧着单薄得厉害。
甄嬛心头莫名一紧,扶着崔槿汐的手快步上前,规规矩矩地敛衽一礼。
“给端妃娘娘请安。”
端妃闻声转过脸来,那张长年不见血色的病容上,竟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像是冬日里难得的一缕阳光,却没什么温度。
“是菀嫔妹妹,快别多礼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虚弱,目光却很稳,“你如今身子重,仔细脚下。”
“娘娘凤体违和,怎好独自在此处吹风?”甄嬛关切道。
“殿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罢了。”端妃说着,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甄嬛已然高高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片刻,“月份不小了,身子可还安泰?”
“托娘娘的福,一切都好。”
端妃轻轻颔首,话锋却毫无预兆地一转,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今日是襄嫔册封的日子。温宜那孩子,前几日我远远见了一面,倒是个不怕生的。”
甄嬛的神经瞬间绷紧。
她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婉得体的笑,心里却已是百转千回:“温宜公主天真烂漫,最是惹人疼爱。”
端妃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声音里藏着化不开的寥落与怅惘。
“是啊,孩子……总是好的。”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甄嬛听。
“我这副身子,是注定与儿女无缘了,只能瞧着旁人的孩子眼热。那孩子,生得确实玉雪可爱,像她额娘。”
“她有她额娘的聪慧。只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言传身教,日夜浸染,想改也难。”
一句话,如同一枚无形的冰针,没有指名道姓,却让甄嬛的后心渗出细密的冷汗。
端妃这话,究竟是何意?
是提醒自己,曹琴默会借着女儿,像藤蔓一样缠上眉姐姐?还是在说,温宜这个孩子本身,就已经沾染了她生母的算计与心机?
甄嬛正心念电转,不知如何作答,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与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
“娘娘快看,那仪仗……像是慧嫔娘娘的。”崔槿汐低声提醒。
端妃顺势望去。
一行宫人簇拥着一顶华贵的八人暖轿,正朝这边行来。那轿子走得极稳,轿身连一丝晃动也无。轿旁,另有一顶小巧的二人暖轿紧紧跟着,里面端坐的,正是眉眼间已然彻底舒展开来的和贵人安陵容。
风吹起轿帘一角,慧嫔孙妙青的侧脸一闪而过。
即便只是惊鸿一瞥,隔着厚重的冬衣,她那惊人的孕肚弧线,也挺得人心头发颤。
轿中,孙妙青察觉到外面的注视,却连眼皮都懒得抬。
她正闭目养神,脑中却飞速闪过几张新面孔。
祺贵人瓜尔佳氏,一把没开刃的刀,皇后递过来的,正好拿来砍柴,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先伤了主人的手。
祥贵人富察氏,一只受惊的兔子,看着无用,可兔子急了也咬人,若是逼到绝路,或许能咬死一头狼。
还有那个黎常在……
孙妙青的指尖在紫铜手炉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
这姑娘倒是有趣,像个炮仗,扔进谁宫里都能听个响。皇后把她塞给淳嫔,这是生怕钟粹宫不够热闹。
只是,下棋的人,又焉知自己不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端妃的眼神,在暖轿上停留了片刻,变得幽深难辨。
很快,仪仗行至近前。
安陵容先从小轿里下来,对着二人福了一礼,声音清亮,举止端方,再无半分从前的怯懦。
“陵容给端妃娘娘、菀嫔姐姐请安。”
甄嬛看着她,心中感慨万千,扶了她一把:“妹妹不必多礼。”
大轿的帘子被宫女从里面掀开,孙妙青起身,慢慢的行了个礼。她如今身子沉得厉害,连多说一句话都嫌费力气。
端妃收回目光,对甄嬛道:“时辰不早了,咱们一同去景仁宫吧,别让皇后娘娘久等。”
“也好。”甄嬛应下。
于是,这支队伍的构成,便显得格外微妙。
病弱多年、久不问世事的端妃走在最前。
圣眷正浓、身怀龙裔的菀嫔紧随其后。
而她们身后,是慧嫔那顶暖轿,不疾不徐,如同一座移动的宫殿,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的地位与恩宠。
四路人马,四种心思,汇成一股沉默的激流,无声地涌向同一个目的地。
景仁宫那巍峨的殿角,已经遥遥在望。
皇后娘娘的戏台子早已搭好,只等着开锣。
而今日,台下的看客,似乎比台上的角儿,还要有看头。
**
景仁宫内,新换上的瓜果散着清甜,却怎么也冲不散那殿中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
皇后端坐凤位,指上的赤金护甲在白瓷茶盏的边缘,一下,一下地轻轻刮过。
“呲……呲……”
细微而规律的刮擦声,是殿内唯一的动静,像一把无形的小锉刀,锉着在场每个人的心尖。
齐妃、襄嫔、顺嫔、淳嫔、欣贵人等人分坐两旁,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这新来的还没到,倒叫咱们一殿的人在这儿干等着,好大的脸面!”
齐妃终于按捺不住,挪了挪因久坐而发麻的身子,语气里的酸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她偷偷瞟了一眼上首纹丝不动的皇后,见她并无不悦之色,胆子便又大了几分。
欣贵人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去浮沫,闻言,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
“姐姐急什么。”
她吹了吹氤氲的茶雾,轻啜一口,才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
“新人如新茶,总得多烹一会儿,那股子鲜灵的味儿才出得来。咱们这些喝了好几道的陈茶,且安生坐着,等着沾些新味儿便是了。”
一句话,如同一根软针,扎得齐妃脸色瞬间涨红,又转为铁青。她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只能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指甲几乎要将上好的苏绣绞出几个窟窿。
坐在下首的淳嫔方淳意,拿捏着分寸,怯生生地笑了笑,试图打个圆场:“姐姐说的是,想是新来的妹妹们初次面见后宫诸位娘娘,心里紧张,路上才耽搁了些。”
就在此时,殿外太监尖细的唱报声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启禀皇后娘娘,端妃娘娘、慧嫔娘娘、菀嫔娘娘、和贵人到——”
皇后刮弄茶盏的动作,停了。
她抬起脸,那张永远端庄贤淑的面容上,笑容无懈可击。
“宣。”
厚重的帘子被宫人掀开,四道身影鱼贯而入。
走在最前的端妃依旧是那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可她身后紧跟着的慧嫔与菀嫔,两个高高隆起的孕肚,甫一出现,便让殿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不是肚子。
那是皇嗣,是恩宠,是这后宫里最扎眼、也最沉重的筹码。
齐妃的眼珠子死死钉在那两处高耸的弧度上,攥在手里的绢帕被指甲掐得变了形。她仿佛已经听见,自己三阿哥本就不甚稳固的前程,正被这两份未出世的尊贵,一脚一脚地踩进泥里。
欣贵人则终于舍得抬眼,她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笑意。
皇后脸上的笑,似乎更深了。
她的目光,先是从慧嫔孙妙青那几乎要撑破宫装的孕肚上缓缓扫过。
两个。板上钉钉的皇子与公主,孙家泼天的富贵。
随即,她的视线又落在了甄嬛那张肖似故人的脸上。
很好。
炭盆中的银霜炭“噼啪”爆开一星火花,烧得更旺了。这死气沉沉的后宫,是该好好热闹热闹了。
众人刚见礼,殿外又是一声通传。
“敬妃娘娘驾到!”
“祥贵人到!”
富察氏跟在敬妃身后,低着头迈进殿内。这殿里的空气比她所居的咸福宫要重上百倍,每一道投来的目光都像细小的冰凌,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让她无所遁形。
她不敢抬头,只跟着敬妃规规矩矩地跪下。
“嫔妾敬妃,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嫔妾……富察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在敬妃平稳的声线里,抖得几乎不成调,细若蚊蝇。
“快起来吧。”皇后的声音温和得像三月的暖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地上凉,仔细伤了膝盖。”
富察氏由宫女扶着站起,依旧死死垂着头,恨不得把下巴黏在胸口上。
“这位便是新入宫的祥贵人?”
皇后的声音里带着柔和的笑意,“是个好孩子,别怕,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那声音仿佛有魔力,富察氏身子一颤,竟不自觉地顺着话音,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入眼便是皇后那张端庄到极致、此刻正含着温煦笑意的脸,和一双仿佛能洞察并包容一切的眼睛。
她只敢匆匆一瞥,便又惊慌地垂下眼帘,心跳却似乎平复了些许。
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她发间那支素到近乎寒酸的银簪子上,眼里的笑意更柔了。
“真是个清秀的孩子。”皇后温言评价,语气亲切地问,“初入宫,可还住得惯?若有不适应的,或是缺了什么,只管跟本宫说。”
“回……回皇后娘娘,嫔妾……一切都好。”富察氏的牙齿仍在打颤,但话总算说得顺了些。
皇后没再为难她,转向敬妃,语气是全然的关怀与信任。
“敬妃,你宫里的人,你可要多费心了。祥贵人瞧着是个胆子小的,你平日里多照拂些,也好好教教她宫里的规矩,免得她年轻不懂事,被人欺负了去。”
“是,嫔妾省得。多谢娘娘体恤。”敬妃从容应道,心中却是一凛。
皇后这番话,哪里是体恤。分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祥贵人贴上了一个“胆小如鼠、需要庇护”的柔弱标签。一个被皇后“亲自关照”的弱者,既能彰显中宫贤德,又能让她成为一个绝佳的靶子——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反正,有皇后娘娘“撑腰”呢。
富察氏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她像一个被温柔丝带层层包裹的祭品,这种无形的压力,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她窒息。
一旁的孙妙青端着茶盏,用杯盖轻轻拨着浮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她看着那战战兢兢的富察氏,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弧。
好手段。这后宫的戏台,人是越来越齐了。
就在这时,殿外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阵环佩叮当,伴着一个清脆活泼的说话声。
太监尖细的通报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刻意的扬高,仿佛在预告着什么好戏。
“启禀皇后娘强——”
“祺贵人、黎常在,到——”
皇后脸上的笑意不变,徐徐放下手中的珐琅彩茶盏,温和地吩咐道:“是新妹妹们到了,快宣她们进来吧。”
珠帘被宫女轻轻掀开。
先进来的,是一身耀目的黄色。
祺贵人身着织金旗装,头戴赤金点翠衔珠步摇,莲步轻移间,流苏微颤,光华流转。她下颌微抬,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殿中,行下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大礼。
“嫔妾瓜尔佳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给各宫姐姐请安。”
她的声音娇媚入骨,却偏又带着一股满洲贵女与生俱来的傲气。
紧随其后,一抹跳脱的石榴红“闪”了进来。
黎常在却是一双灵动的眼四下里打转,瞧见这满殿的珠翠环绕、云鬓衣香,非但没有半分拘谨,一双杏眼反而亮晶晶的,透着十足的新奇。见旁边的祺贵人行礼,她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蹲身,动作都比旁人快了半拍。
“都起来吧。”
皇后冲着祺贵人招了招手,笑容亲切和煦:“祺贵人果然是钟灵毓秀的美人儿,快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祺贵人款步上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娇俏。
皇后又将目光转向另一边那个满眼好奇的小姑娘,笑道:“你就是黎常在了?瞧着真是个天真活泼的孩子。”
黎荧正好奇地盯着皇后头上的大凤钗,听见叫自己,立刻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嫔妾就是黎荧!皇后娘娘,您头上的凤钗真好看!”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
落针可闻。
随即,角落里响起几声极低的、被锦帕死死捂住才没漏出来的噗嗤声。
齐妃的嘴巴惊得忘了合上,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就连始终垂眸品茶的孙妙青,都忍不住抬了抬眼皮,认真地打量了这个黎常在两眼。
好家伙,这是个人才。
空降兵第一天上班,当着全公司同事的面,直接说大老板的领带好看,想借来戴戴。这脑回路,属实清奇。
欣贵人撇了撇嘴,身子微微倾向一旁的甄嬛,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看见没,一个眼角眉梢全是算计,另一个……怕是连心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不知是福是祸。”
甄嬛心里一紧,只维持着温婉的笑,低声应道:“新人入宫,总是喜事。”
御座之上的皇后,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趣事,竟朗声笑了起来,殿内冰冷的空气仿佛都因此融化了几分。
“好个直爽的性子!本宫这凤钗是祖制规矩,不好给你。但你既是喜欢,往后常来本宫这景仁宫坐坐,本宫多的是好东西给你瞧。”
这一笑,让众人各怀的心思又压了下去。
另一头,齐妃的眼睛几乎要黏在祺贵人那身耀目的旗装上,酸溜溜地嘀咕:“瞧她那得意劲儿,今儿晚上……皇上的恩宠怕是就要落到储秀宫了。”
欣贵人听见了,又是“噗嗤”一声。
她慢悠悠地端起茶盏,用杯盖一下下撇着浮沫,斜睨了齐妃一眼。
“这有什么难猜的?”
“姐姐莫不是还盼着皇上翻你我这些旧人的牌子?”
一句话,噎得齐妃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下首的襄嫔曹琴默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幽幽道:“这宫里,从来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人,总是会越来越多的。”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在场每个旧人的心里。
始终安静的孙妙青,在此时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几人耳中。
“祺贵人的父亲瓜尔佳鄂敏,是平定年羹尧之乱的大功臣。”
一句话,让欣贵人脸上的看戏神情淡了,也让甄嬛的眼神沉了下来。
旁边的安陵容立刻柔声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是啊,这位祺贵人出身不凡,气度也是不凡,想来……绝非等闲之辈。”
顺嫔沈眉庄轻叹了口气,眉间是化不开的倦意:“可不是么,这后宫,又要热闹起来了。”
皇后将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最后目光落在那个石榴红的身影上。
黎常在正仰着小脸,偷偷打量殿顶那繁复精美的五彩蟠龙藻井,满脸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新奇,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众人眼中或可笑、或可怜的一枚棋子。
皇后看着殿中或娇傲、或天真、或惶恐的新人们,脸上的笑意愈发温柔慈和。
这满园春色,才刚刚开始呢。
请安毕,众人躬身告退。
襄嫔曹琴默走在最前面。她头上的赤金流苏八宝簪华贵非凡,每走一步,那细密的流苏就跟着晃动,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她的太阳穴,让她心烦意乱。
她成了襄嫔,可她的温宜,却离她更远了。这份荣耀,真真像一件爬满了虱子的华美袍子,看着光鲜,内里却又痒又痛,无处言说。
跟在身后的顺嫔沈眉庄,面上一片清冷。她从头到尾,除了必要的礼节,一个多余的字都未曾说过。仿佛这晋封的恩典,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件更繁复的衣裳,多了一重无形的枷锁。
最后是淳嫔方淳意,她年纪小,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和一丝紧张,走路的步子都透着轻快。她快走几步,追上曹琴默,仰着脸笑得天真烂漫。
“襄嫔姐姐,您如今位列九嫔,是主位娘娘了。想来温宜公主跟着敬妃娘娘,也能更有体面,更有福气了!”
这话像一根淬了蜜的细针,精准地扎进了曹琴默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脸上的肌肉僵了僵,勉强扯出一个笑:“多谢妹妹吉言。”
沈眉庄从旁经过,连眼风都未曾扫过来一个,径直带着采月和宫人走了。
三人出了殿门,在岔路口各自散去。
走在宫道上,冬日的朔风带着一股子恶意,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曹琴默拢了拢身上的羽缎披风,只想快些回到启祥宫那个空荡荡的正殿里去。
“主子,您瞧着脸色不大好,可是乏了?”音文小心翼翼地问。
曹琴默没说话,只是脚步更快了些。
“曹姐姐。”
一个温婉的声音从斜前方的岔路口传来。
曹琴默停下脚步,抬眼望去,正是菀嫔甄嬛。她腹部已经明显隆起,穿着厚厚的云锦斗篷,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走得缓慢而安稳。
曹琴默脸上立刻堆起笑,迎了上去。“原来是菀妹妹。”
甄嬛的视线在她华丽的嫔位吉服上轻轻一扫,真心实意地笑道:“姐姐晋封之喜,妹妹还未及当面道贺,不想在此处巧遇了。瞧姐姐这身衣裳,真是华贵。只是……怎么瞧着姐姐眉间似有愁绪,可是挂念温宜公主了?”
曹琴默的笑意淡了些,心里却是一动。这宫里,能看穿她心事的,竟是甄嬛。
“妹妹说笑了,能得皇上恩典,是臣妾的福分。”她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锋一转,“倒是妹妹,身子越发重了,凡事更要仔细。今儿上午储秀宫那位新来的妹妹,阵仗可着实不小呢。”
甄嬛抚着小腹,语气平和得仿佛只是闲聊:“可不是么,祺贵人出身贵重,她阿玛瓜尔佳大人又是平定年羹尧的功臣,皇上自然对她青眼有加。”
“是啊,”曹琴默应了一声,又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功臣之女,心气自然高些。只是这后宫,到底不是前朝,这凤鸾春恩,也断不是军功可以换来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又各自错开。这后宫里,新人来了,是添了助力还是多了对手,谁也说不准。
“姐姐宫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了,妹妹慢走。”曹琴默福了福身,带着宫人先行离去。
甄嬛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
“小主,这位襄嫔娘娘,瞧着倒不像是多高兴的样子。”流朱在一旁低声说。
甄嬛没作声。曹琴默的心思,她懂。可在这紫禁城里,谁又不是在用一样东西,去换另一样东西呢?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她正准备转身回碎玉轩,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又响亮的声音。
“菀嫔姐姐,请留步!”
甄嬛回头,只见一抹亮黄之色正快步朝这边走来,阳光底下更显波光,正是祺贵人。她身后跟着的宫女太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她的步子。
“菀嫔姐姐,可算追上你了!”祺贵人几步走到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甄嬛高高隆起的肚子,那眼神里混杂着好奇、羡慕,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灼热野心。
“祺贵人有礼。”甄嬛淡淡地应了,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
“姐姐何必如此见外!”祺贵人自来熟地想去挽甄嬛的胳膊,被流朱不动声色地隔开,她也不恼,笑得更甜了,“嫔妾进宫前,阿玛曾耳提面命,说菀嫔姐姐的父亲与家父曾同在都察院为官,也算旧识了。嫔妾初入宫闱,理应来向姐姐请安问好。”
“妹妹客气了。本宫也听闻,令尊为国朝平定年羹尧之事,殚精竭虑,皇上激赏不已呢。”甄嬛客气地回道,心里却在盘算。这祺贵人,嘴上说着是旧识,一双眼睛却像长在了自己肚子上似的。
“姐姐谬赞了。嫔妾初来乍到,凡事懵懂,日后还望姐姐多多指点呢。”祺贵人说着,又凑近了些,目光再次瞟向甄嬛的肚子,压低了声音,却又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
“姐姐真是好福气,这头一胎便如此稳当,想来皇上心中必定是欢喜得紧。妹妹初来乍到,若能沾得姐姐半分福气,为皇上开枝散叶,也算不负阿玛的期望和皇上的恩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