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林怔怔地望着窗外,喉头一阵发苦。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拼命适应着银行信贷经理的新身份,力求能获得尊重。可宋少轩第一次真正用得上他,竟还是要他拾起那个千方百计想要摆脱的旧身份。
雅间里一片寂静,众人见他始终垂首不语,只当他也束手无策。林公子将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放,温声劝道:“老金,想不出主意也不打紧。这事儿本就不易,咱们几个琢磨这半日了,不也毫无头绪么?别往心里去,明日再托人问问便是。”
谁料金玉林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起身朝众人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各位爷,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这手段……不太光彩。”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几位爷出身清白,没在泥地里打过滚,怕是听不得这些。金某斗胆,此事交给我来办便是,还请诸位……莫要细问。”
“这……”常灏南急得站起身,脸涨得通红,“老金,你这话说的!咱们可不是王公贵胄,可也是寻常人家出身。我常三也是吃过苦的,怎么就不能理解了?”
金玉林望着常灏南急切的神情,不由得摇头苦笑。他来回踱了两步,声音里带着几分苍凉:“三爷,您啊……您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吃苦吗?”
他抬手虚指窗外,“这四九城外的天地,您可见过?多少人连京城的繁华都不曾见过,一辈子就守着眼前那一亩三分地。您这辈子最大的苦,顶多是今儿个的饭菜不合口味;而有些人每天一睁眼,就在琢磨今个能不能混上一顿饱饭。”
一直沉默的宋少轩忽然抬手,止住了还要争辩的常灏南。他目光沉静地看向金玉林,点了点头。
“金爷,我明白。”他站起身,走到金玉林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既然把银行都托付给您了,这份信任,难道还不能让您明白宋某?”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如今我宋某做事,从不瞒着诸位,就是因为这份交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实话说了吧,咱们几个,早就不只是朋友了。各位有事不妨直说,我只为做事,不问对错,唯一所求便是无愧于心。”
宋少轩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众人见宋少轩动了真情,不由得心中一暖。金玉林身子微微前倾,拱了拱手,带着几分感激。
他神色复杂,“爷,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别见怪。“无愧于心”这四个字,说穿了就是把“脸皮够厚”说的体面一些。”
他抬着头仿佛在回忆什么,“想当年我行走江湖,骗那些为富不仁的主儿时,心里也坦然得很,只当是替天行道,“借”他们几个零花银子花花。我放印子钱,何尝不觉得天经地义?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旗人,我觉得根本是自作自受。”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见几位都有些感触,才继续了下去。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虽然不堪,但接下来他要说的一样不堪。
“可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说白了,眼下这事儿要想办成,只有一个字——骗!”他双手一摊,显出几分无奈。
“至于这手段体不体面,道不道德……”他摇了摇头,目光紧紧锁住宋少轩,“金某没法给您说清。这把尺子,在您自己心里。所以我说,这事儿究竟是好是坏,就看您了。”
宋少轩闻言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写满了困惑。“噢?”他被这一番绕来绕去的话弄得有些糊涂,“您说来听听,怎么就看我了?到底怎么个意思,我都被您绕糊涂了。”
金玉林的目光从宋少轩脸上移开,仿佛在组织语言,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爷,您得明白,那些技术工人,看着是比一般平头百姓强太多了。识文断字,收入稳定,至少一家老小的温饱不成问题。”
他略一停顿,话锋如刀般切入核心,“可说到底,他们依旧是这底层之上的一层浮沙,看着好上不少,实则毫无根基。”
言及此处,他脸色骤然转厉,先前那份温和的假象被彻底撕去,露出内里冰冷的现实,直击事实真相。
“而这,恰恰就是底层的致命弱点。他们,太好骗了!”他嘴角扯出一抹复杂的笑,“任我舌灿莲花,把前景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愿意相信!手段根本无需多高明,只要我画出的饼足够大、足够香,他们就会扑上来!为什么?”
他声音提高,带着质问的意味,“不是因为他们蠢,是因为他们这辈子,几乎看不到任何能往上爬的机会!我给他们一个梦,一个看上去不需要砸锅卖铁就能试一试的机会,他们就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心甘情愿地来赌这一把!”
他的语气沉痛下来,“他们不是在赌我说的什么,是在赌自己那死水一般的人生里,唯一可能出现的变数!”
他突然再次转向宋少轩,灼灼的目光逼视着他,将最沉重的选择权毫不留情地抛了过去。
金玉林一字一顿,“所以,这事儿体不体面,道不道德,说穿了,现在就是您宋爷一个人的事了。”
他放缓语速,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人我可以骗来,您若是和以前一样,或是根本不如以前,那他们就是实实在在被我骗了。可您若是做成了,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那么就算开头是个骗局,但只要结局让他们过得比从前好了,那怕达不到我说的一半。他们非但不会怨恨,反而会庆幸,庆幸自己当时,足够勇敢,赌了这一把!”
宋少轩心里明白了,这招数对他来说哪里新鲜?后世多少App里,hR和中介玩得比谁都溜。敢情百年前,这原是千门的伎俩,没想到后来竟要揣着大学堂的文凭才配干,还硬生生包装得冠冕堂皇,倒像是多高深的学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