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静楼的密室,沉重的石门缓缓滑开。
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也并不能称之为人。
因为他的身体是虚幻的。
是一个和尚。
一个小和尚。
十一二岁的小和尚。
他的眉毛很粗,像用浓墨画上去的。
他的眼睛很亮,清澈得如同山涧清泉。
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是了凡。
是了凡记忆中,最喜欢的自己。
与自己的师父相依为命。
持斋受戒,一心向佛。
早上与师父一起做功课,暮时与师父一起修习佛法。
他很调皮的。
但师父从来不会责骂他。
所以每日都很开心。
每日都有新的体验。
什么都是第一次。
第一次日行千里。
第一次主持法事。
第一次降妖驱鬼……
不静楼的密室,走到不静楼的主殿,要行一百零八级石阶。
他走了三十六级。
正当年少,脚步轻快,如同当年跟在师父身后云游,走过第一个三十六年。
他已长大。
他已成年。
他已比师父高大。
以前,是师父牵着他,以后,是他扶着师父。
师父一直说,一切皆有因果。
今日的因,是明日的果,今日的果,是昨日的因。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可是,世事红尘,总归太多善不得善报,恶不得恶报。
他曾问师父,师父不置可否。
师父只说: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慈悲即如来,如来即慈悲。
总归是要多做善事。
恶分大小。
善无大小。
了凡做善事也无分大小。见老妪行路难,便背老妪越岭翻山;见牧童失牛哭嚎,便不分昼夜替他寻牛,免他一顿打;除鬼驱邪,亡魂超度……
无非是让师父开心。
师父开心。
他就欢喜。
又走了三十六级
他还是壮年。
却失去了眼睛。
也失去了师父。
他双手合十,攀登台阶。
一切皆有因果。
今日的因,是明日的果,今日的果,是昨日的因。
了凡不知道往日里做了什么恶事,要叫他受此业报。
难道……
是因为,他想给风烛残年的师父续寿,积攒灵石,而开始挑拣善事?
因做那些有丰厚回报、能得灵石的“善事”,所以触怒了天上的神佛,令他遭此厄难?!
他也终究没有想明白。
因果善报在哪里。
他没有见到我佛如来,却见到了罗刹厉鬼。
然后,他也成了罗刹厉鬼。
又行了三十六级台阶。
了凡老了。
垂垂老矣。
他已是一个老和尚。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自己。
因为他的肉身,没有这样老。
可他很希望,见到这样的自己。
和师父一样老。
也领着一个小徒弟。
他走的很艰难。
他的神魂已然濒临崩溃。
三魂七魄如同受惊的萤火,丝丝缕缕地从他半透明的身体里向外逃逸、消散。
他的双眸腥红一片。
这一世,救人无多,害人无算!
了凡……
法号了凡。
了却凡尘,却不得了了。
当不得和尚,做不得人。
这是人世。
人世不该有罗刹厉鬼。
他此行东发沧海,便是为了荡灭厉鬼!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爬出了密室的楼梯,来到了不静楼的大殿。
微弱的光线从高大的窗棂透入,勉强照亮殿内。他看到了坐在主位那张巨大木椅上的芷瑶。
她斜倚着,手肘撑在冰冷的扶手上,手掌托着额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
她周身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负担。
芷瑶似乎感应到他的出现,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挣开一条缝隙,那双总是朦胧模糊的眼睛瞥了一眼门口濒临崩溃的虚影,不由微微一怔。
但也只是瞥了一眼,也只是一怔,就重新阖上,继续闭目养神,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轻得像叹息:
“不是明日么?你怎么出来了。”
“我的时间已不多,所以我要你提前开天池。”
“我一个人如何提前开天池。”
“你不是一个人。”
“又能有谁会帮我,又能有谁会帮你?”芷瑶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两个人说话,就像在谈论一件小事。
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声色俱厉。
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了凡祭出一个古朴的钵盂。
钵盂表面刻着繁复的梵文,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乌光。
他将钵盂口朝下,轻轻一倾。
一堆活生生的人,如同倒豆子般,凭空出现在冰冷的大殿地面上。他们是修士。
好像都是参与三仙大比的散修。有的神情惊恐茫然,有的还在昏迷,有的则挣扎着想要爬起,发出压抑的呜咽和惊呼。
其中,还有一个太华门的姜明。
了凡淡淡道:“这些人,会帮你,也会帮我。”
芷瑶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那双朦胧的眸子扫过地上惊恐的人群,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
她只看了一眼,又缓缓闭上了。
“这些人会帮你。但,你怎么知道,我还会帮你?”
她累了。
什么也不想管。
然而了凡并不意外。
他那双腥红的眸子骤然亮了一亮!
如同两滴燃烧的血!
霎时间,芷瑶整个身子猛地一僵!她霍地睁开眼睛,那双朦胧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四肢百骸,竟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挺直了!仿佛被无形的提线猛地拉扯!
芷瑶用那双模糊的眼睛,看向了凡。
“七情丹?”
“自然是七情丹。”
“七情丹还能被控制?”
“七情丹当然不受控制,但是我有控制七情的物事。”
芷瑶已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她看向了了凡那双燃烧着血光的眼窝。
“眼睛?”
“眼睛。”
“眼睛里有什么?”
“眼睛里有魔气。”
芷瑶问得漫不经心,了凡答得不假思索。
芷瑶累了,身体僵硬,精神倦怠。
了凡快死了,魂魄逸散,形神将灭。
两个人,都累了。
芷瑶阖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所以你的三魂七魄才会惊惧外逃?”
“是。”
“是哪里来的魔气呢?”
“几个月前,我在中州抢来的。”
“哦。”
几个月前。
她在做什么呢?
她好像,还在因为自己起伏不定的修为,傀儡的身份,而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她有了修为。
却仍是傀儡。
不得解脱。
芷瑶看向了殿外的天空。
……
天空上还有白云。
白云变幻着模样,楚小萤就笑了。
她笑得很开心。
因为她发现,有一朵白云,好像小师叔在静楼天门前的小摊上,给她买的。
嗯。
上了昊峰。
她变成了小孩子。
她开始挑事。
她开始吃零食。
她学会了索要零食。
然后。
她眼前就出现了静楼天门的小摊。
那是她第一次和小师叔一起逛街——如果天门的小摊算街的话。
所以,她吃了好多小吃。
她喜欢那一天。
生怕那一天过完。
所以,硬吃了好多东西。
只是,时间是留不住的。
所以,她开始想。
开始想,和小师叔一起去其他地方玩。
只有她。
只有她和小师叔。
天上的云好白,好像谓玄门的白衣,像小师叔的白头……
楚小萤还在笑。
大概……
是不可能的吧。
因为小师叔会把时间都给楼师叔。
如果还有时间。
又会被沈鸢抢走。
可是,她就是想和小师叔一起出去玩一次。
去哪里都好。
哪里都行。
让他再给自己买一次。
或者,就在山上也行……
十二把长剑。
十二把长剑插在她的身上。
她的血似乎也已流干。
她好渴。
她好冷。
楚小萤收回了目光。
垂落在自己身上。
很红。
红的夺目刺眼。
湿透的白衣紧贴着皮肤,勾勒出被利剑贯穿的轮廓。
她还想笑,可是忽然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从喉咙涌出,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苍白的下巴。
还是算啦。
许多事,想一想就好。
想一想,自己挽着小师叔的臂弯,靠在他身边,仰头看着一样的云朵,就很好。
会很开心!
楚小萤的目光,略过已经浸红的裤腿,染红的靴子,看向了玄枵山的山脚。
漫山的枫叶,也在霞光里燃烧着,红得惊心动魄。
和她的衣服一样红。
“嗡——!”
一声闷响。
似黄钟大吕,震彻山野!
四尊顶天立地的金身法相,裹挟着无上佛威,悍然出现!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万全寺的和尚,悬浮半空,双目半睁半闭,手掐玄奥法诀。四尊金身罗汉,面目威严,巨大的佛掌便带着碾碎山岳之势,齐齐向她拍了下来!
楚小萤并指作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竖于胸前。
“敕令……”
她的声音很低。
低的似乎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嘴已太干。
她已没有力气。
可是她指尖生出的一点光却很亮!
时间已所剩无几。
今天又要过去。
日渐西斜,还是白昼。
指尖一点萤光,却比天上的白日还要刺目!
自己这副样子,还不要让小师叔看见了。
也不知道,十年后,百年后……
小师叔。
会记得她么?
萤火之光,敢与皓月争辉!
“……兵解。”
霎时间,四尊金光大佛,陡然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