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放下炭笔,纸上的名字已经列到第七行。她没有抬头,只是伸手将登记册往旁边推了半寸,腾出桌面空间。书记兵轻手轻脚地送来一叠新纸,放在桌角,退下时带上了门。
门外脚步远去,屋内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艾琳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折好的小纸条,摊开压在登记册上。那是几天前她在东洼村示范课用的材料,上面写着:“官府通知说,明日放水灌渠,请各家清理田边沟道,以免堵塞。”字迹简单,句子拆得清楚,连不识字的人听一遍也能明白意思。
她盯着看了片刻,起身走到墙边的木架前,取下三卷旧册子。一卷是古籍摘录,封皮写着《圣训辑要》;一卷是宫廷史官编的《建国功臣录》;还有一卷是去年各村上报的农事记录,纸页粗糙,墨色深浅不一。
她把这三卷册子都放到桌上,打开最旧的那一本。刚翻两页,书记兵再次敲门,领着两人进来。一个是学者,穿灰袍,袖口磨了边;另一个是历史学家,背着皮囊,走路时总微微低头。
“您召我们来,是为教材的事?”学者开口。
艾琳点头。“人已经开始选了,接下来该写书了。孩子要学的第一个字是什么,第一句话讲什么,都要定下来。”
历史学家从皮囊里拿出一沓草稿。“我已拟好《英雄列传》初章,以女王率军破敌为开篇,辅以将领事迹,可立王国正统。”
学者也递上一份。“我整理了《圣训》九条,适合作为启蒙德行之基。先背经文,再习字,方能正心。”
艾琳没接。她拿起那张小纸条,放在两人面前。
“你们看这个。”
两人低头看。纸上没有头衔,没有典故,只有平白的一句话。
“这不是官文。”学者皱眉,“连句式都不完整。”
“但它能让农民听懂。”艾琳说,“我们要写的书,不是给会读书的人看的,是给还不识字的人准备的。”
历史学家摇头。“若不记大人物、大战事,后人如何知王国从何而来?”
“他们可以从母亲那里知道春天什么时候下种,从父亲那里知道怎么算粮账。”艾琳说,“这些也是历史。少了这些,历史就不全。”
她抽出一张羊皮纸,铺在桌上,拿起炭笔画了一棵树。根扎在地下,树干粗壮,枝叶分开几杈。
“根是耕田的人,干是建城的人,枝是你们写的字,叶是我们讲的故事。”她说,“这棵树叫‘我们’。少一片叶,看不出差别;少一根根,树就倒了。”
两人沉默。
艾琳指着树根。“第一册教材,就从这里开始。不叫《圣训》,也不叫《列传》,叫《识字与生活》。”
学者忍不住问:“那教什么?”
“三样。”艾琳说,“第一,听得懂。不说官话,不用套语,用老百姓平时说话的方式写。第二,用得上。教他们认粮税通知,算田亩产量,量布匹长短。第三,记得住。每课配一句话,或一句口诀,能念出来,能传下去。”
“可德行呢?”学者坚持,“孩子不能没有规矩。”
“德行不在开头背的经文里。”艾琳说,“在一个人交了税能拿回种子,在母亲能读懂药方不被骗,在工匠愿意把手艺教给徒弟。这些才是真规矩。”
历史学家看着那棵树的根部,终于开口:“那……历史部分怎么写?”
“不从战争开始。”艾琳说,“从春耕开始。按四季写,春天播种,夏天修渠,秋天收粮,冬天议事。中间穿插节气、风俗、官府新规。重大事件不单独列篇,融进百姓过日子的过程里。”
“比如……”她顿了顿,“去年断脊岭塌方,村民连夜抢修堤坝。这件事不写成战报,就写在‘夏月防汛’那一课里,配上一句:‘水来前清沟,人比石头硬。’”
学者慢慢点头。“这样……确实更近。”
“还有。”艾琳翻开农事记录册,“各地作物不同,口音不同,地名也不同。我们不能只写一个版本。”
她提出“主本+副页”模式。主本由学者撰写核心课文,刻版印制少量范本;副页为空白附页,发到各村后,由教师根据本地情况补充例子。
“允许孩子在课本边上画自己的牛,写自家的地名。”她说,“记住自己从哪里来,才知要往哪里去。”
历史学家犹豫了一下。“那……我的《英雄列传》?”
“可以写。”艾琳说,“但不是现在。等孩子们先学会认字,再学会想事,那时才能读故事,分是非。现在给他们讲战斗,他们只会记住谁杀了谁,不会明白为什么而战。”
学者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书一定要从大道理开始。”
“不是的。”艾琳说,“是从一个字开始。从一句话开始。从一个人听懂开始。”
三人重新坐下。艾琳拿出三支炭笔,分给他们。
“今晚先定框架。”她说,“第一册,六课。第一课:认名字。每个孩子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再写家人的。第二课:认粮票。教他们看日期、数量、盖章位置。第三课:算粮食。十升为斗,十斗为石,用石板练。第四课:读通知。像这张纸条一样,拆开讲。第五课:量土地。教步测、绳量、记亩数。第六课:记家事。写下家里几口人,几块地,每年交多少税。”
学者边听边记。“没有天文地理?”
“以后会有。”艾琳说,“但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活下去的本事。”
历史学家翻开笔记。“我可以把节气变化和农事安排做成表格,附在每月课程后。”
“好。”艾琳说,“再加一条:每课末尾留一行空格,让老师写下本地发生的实际事例。比如哪天开了闸,哪村出了好人好事。让孩子知道,书里的事,就是身边的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烛火矮了一截,桌上草稿越堆越多。三人反复修改,删掉复杂词汇,替换生僻字,把长句拆短。有时为一个词争执,有时为一句口诀反复推敲。
“‘交税换种’还是‘缴粮领籽’?”学者问。
“用‘交了粮,领种子’。”艾琳说,“六个字,谁都听得明白。”
接近午夜,第一册大纲终于成型。艾琳亲手写下标题:《启蒙课本·第一册:识字与生活》。下面列出六课内容,每课标注重点、教学目标和可用图示。
她合上本子,轻轻放在桌首。
窗外风起,吹动窗纸。桌上的草稿被掀动一角,她伸手压住。
“明天送去工务司,准备刻版。”她说,“先印五十本,发到三个试点村。”
学者收拾纸笔,欲言又止。
“还有问题?”艾琳问。
“我们……会不会写得太简单了?”
艾琳看着那本合上的教材,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几秒,她开口:“一个孩子,第一次拿起书,看到第一个字,如果看不懂,他就会放下。我们不是在写一本好看的书,是在写一本让人不愿放下的书。”
她拿起炭笔,在空白纸上写下两个字:**名字**。
“明天第一课,就从这两个字开始。”
她把纸轻轻夹进教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