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褶皱的余威尚未完全散去,“先行者”号及其残存的舰队如同受伤的巨兽,在色彩依旧癫狂的海面上艰难地维持着漂浮。损管小组的呼喊声、设备的报警声、以及伤员压抑的呻吟,构成了劫后余生并不悦耳的乐章。林默站在一片狼藉的指挥席前,目光扫过仅存的几艘舰船——“坚盾”号拖着明显不自然的倾斜角度,“哨兵-01”和“疾风-05”也带着不同程度的创伤。三艘姊妹舰的永久失联,像冰冷的铁钳,扼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而,深渊回廊,或者说“奇点”,并未给予他们任何喘息之机。
“探测到前方大规模能量……不,是物质聚集!”传感器操作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打破了指挥舱内压抑的忙碌。“距离……无法精确测算,它似乎无处不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主屏幕上。
就在舰队前方,那片原本只是色彩扭曲、光影混乱的海域,被一道界限分明的“墙”所取代。
那不是由水汽或寻常云雾构成的墙。它呈现出一种沉滞的、仿佛拥有实质的铅灰色,厚重得令人窒息,向上无限延伸,隐没在同样晦暗的天穹之中,向下则深深扎入色彩斑斓却更显诡异的海水深处,左右望去,不见尽头,仿佛一道横亘于世界之间的永恒帷幕。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吞噬着一切光线和声音,连那片海域固有的疯狂色彩,在触及它边缘的瞬间,也仿佛被吸走了所有活力,沦为死寂灰白的一部分。
这就是“迷雾墙”。并非气象学意义上的雾,更像是一种凝固的、带有恶意的实体化屏障。
“所有单位,停止前进。”林默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锚一样定住了些许浮动的人心。“保持最高警戒,扫描任何可疑读数。”
命令被迅速执行。残存的舰队在距离那堵灰墙约一海里的地方缓缓停下,引擎维持在最低功率,以对抗依旧紊乱的海流。
更近距离的观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迷雾墙的表面并非完全静止,而是在缓慢地、黏稠地翻涌,如同某种活物的内脏壁在蠕动。偶尔,那铅灰色的表面会凸起一张模糊、痛苦的人脸轮廓,或是伸出一只扭曲的、由雾气构成的手臂,旋即又坍缩回整体的混沌之中。没有声音……不,并非完全没有。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凝神细听时,一种极其微弱、仿佛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低语”开始渗透进来。
那并非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而是由无数混乱的思绪、破碎的记忆、绝望的呐喊和恶毒的诱惑糅杂而成的噪音。它无视物理隔阻,直接钻入脑海,试图撩拨起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欲望。
“检测到高强度、多频段精神干扰场!”心理战专家脸色发白,快速汇报,“干扰源……就是那片雾!它在尝试与我们建立非自愿的潜意识链接!”
几乎同时,技术部门也传来了坏消息。
“舰长!我们的远程传感器在接触迷雾边界后信号急剧衰减!光学成像扭曲,热成像失效,声呐回波杂乱无章!它……它在干扰甚至吞噬我们的探测波!”
“内部通讯受到轻微干扰,出现杂音。外部通讯……与‘基石’网络的连接已完全中断!”
电子设备的哀鸣与精神层面的低语交织在一起,宣告着这堵迷雾墙的可怕特性——它同时侵蚀物质与心灵。
林默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若有若无、却如附骨之疽般试图钻进思维缝隙的低语。他看了一眼零。少女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她怀中的钥匙部件稳定基座正散发着不稳定的微光,仿佛在与迷雾中的某种力量进行着无声的对抗。她微微蹙着眉,低声道:“雾里……有很多‘声音’……很痛苦,也很……饥饿。”
肖雅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来,带着她特有的冷静分析,但也掩不住一丝凝重:“林默,根据现有数据和零的感知,初步推断这片迷雾具备以下特性:一、强电磁及能量干扰;二、主动精神侵蚀;三、可能具备空间扭曲或感官欺骗效应。其核心规则,可能类似于某种‘认知滤网’或‘信念陷阱’。”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个人推测,其核心规则可能与‘信念’或‘心智稳固度’相关。一个可能的、高度概括的规则是——【保持信念,勿信幻听】。”
【规则:保持信念,勿信幻听】。
这八个字,像冰冷的铭文,刻在了此刻所有听到它的人的心上。这不是一条来自外界的明文规定,而是基于现象分析得出的生存法则。在这堵墙面前,钢铁与能量护盾的作用被大幅削弱,真正需要倚靠的,是每个个体不可见、却至关重要的内心壁垒。
“确认规则。”林默沉声回应,他的目光扫过指挥舱内每一张紧张的面孔,“通告全舰队:我们即将穿越前方不明迷雾屏障。该迷雾具备强精神干扰与设备干扰特性。核心生存法则为——【保持信念,勿信幻听】。所有人员,坚守心智,警惕任何非正常的感官信息与内心暗示。这不是建议,这是命令!”
命令被迅速传达至舰队每一艘船,每一个角落。船员们互相提醒,深呼吸,努力回忆生命中那些支撑自己的美好事物,或是默念熟悉的操作规程,试图用理性的堤坝阻挡那无孔不入的低语侵蚀。
“先行者”号作为旗舰,率先启动,缓缓驶向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铅灰色巨墙。紧随其后的是伤痕累累的“坚盾”号和其他护卫舰只。随着距离的拉近,那堵墙在视觉上变得更加庞大、更加压抑,仿佛是整个世界的边缘。
当舰首最终触及迷雾的边缘时,一种奇异的触感传来——并非撞击实体,更像是驶入了一片粘稠、冰冷的胶质中。外界的光线瞬间被剥夺,指挥舱的观察窗外,只剩下无边无际、缓慢翻滚的铅灰色。应急灯光成为唯一的光源,在浓雾中只能照亮前方极短的距离,光线被雾气贪婪地吸收,显得昏黄而无力。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连舰体破开“雾浪”的声音都变得沉闷而模糊。然而,这种物理上的寂静,反而凸显了脑海中那越来越清晰的“低语”。
起初只是模糊的噪音,渐渐地,开始分化成可以辨识的“内容”。
“放弃吧……回头还来得及……”一个声音仿佛在耳边叹息,带着令人心碎的怜悯。
“他们都在骗你……林默……你谁也救不了……”另一个声音,模仿着荆岳那熟悉的嘲讽语调。
“看那边!有光!是出口!”某个船员突然指着侧舷窗外惊叫。众人望去,果然在浓雾中看到一点摇曳的、温暖的光芒,仿佛指引的灯塔。但零手中的钥匙部件却猛地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寒预警。
“妈妈……我听到妈妈在叫我……”又一个年轻船员眼神迷离地向舱门走去,被身旁的同僚死死拉住。
幻象也开始出现。舷窗外,时而闪过已故战友秦武浑身浴血、怒目圆睁的身影;时而浮现肖雅在实验室被诡异藤蔓缠绕的景象;甚至有人看到自己的倒影在玻璃上露出诡异的微笑。
低语与幻象,如同无形的凿子,不断敲打着每个人的心理防线。恐惧、怀疑、悲伤、诱惑……种种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试图从内部瓦解这支本就受损的队伍。
林默紧守心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的任务、舰队的安危、以及对同伴的信任上。他无视了耳边那些关于失败与背叛的窃窃私语,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前方那片除了浓雾一无所有的虚空。他知道,任何一丝的动摇,都可能被这迷雾抓住并无限放大,最终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报告各舰状态!”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发出指令,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来,稳定着军心。
回报声中,开始夹杂着不安。
“‘坚盾’号报告,有三名船员出现精神失控迹象,已被强制镇静!”
“‘哨兵-01’号通讯中断十秒,刚刚恢复,声称遭到大量‘幽灵船’攻击,但外部传感器未发现任何目标!”
“‘疾风-05’号部分船员坚持认为应该转向追随刚才看到的‘指引光’……”
混乱在蔓延。迷雾的侵蚀无声无息,却又无比致命。
突然,主屏幕上的外部环境模拟图——这是根据仅存的、严重失真的传感器数据拼凑出来的——猛地闪烁起来,紧接着,一个巨大的、由迷雾构成的、狰狞的骷髅头形象,张开吞噬一切的大口,朝着“先行者”号猛扑过来!视觉冲击极其骇人!
“撞击警报!”导航员下意识地惊呼。
“稳住!”林默暴喝一声,强行压下本能规避的冲动,“是幻象!保持航向!相信仪器……不,相信我们的判断!”他意识到,连仪器数据也可能被扭曲欺骗。
就在那恐怖的骷髅头即将“吞噬”舰首的瞬间,它如同泡影般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刚才的警报,不过是传感器被干扰后产生的错误数据,结合精神影响制造的逼真幻觉。
这一次成功的识别与抵抗,像一剂强心针,让指挥舱内的人员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低语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更加诡谲。它开始尝试更具针对性的攻击。
“林默……”一个温柔而悲伤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如此熟悉,让他心脏猛地一缩。那是他记忆中早已逝去的母亲的声音。“孩子,你太累了……别再前进了,那里只有毁灭……回来吧……”
即便是林默,在这一刻,眼眶也不由得微微发热。那声音直击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唤起了深藏的愧疚与思念。放弃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探出头。
但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他想起母亲生前对他的期望,是成为一个坚强、负责的人,而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懦夫。
“假的。”他低声对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力量。“我的信念,是带领他们找到生路,揭开真相。无人可以动摇!”
他眼中的片刻迷茫迅速褪去,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舰队依旧在这片永恒的灰暗中艰难穿行,速度缓慢得令人绝望。时间感已经彻底混乱,或许只过去了 minutes (分钟),或许已是数小时。每一秒都是对意志力的极致考验。
低语、幻象、设备的频频失灵、同伴间因压力而产生的摩擦……所有的一切,都构成了这第一道屏障的凶险。它不直接用暴力摧毁你,而是耐心地、残忍地,从内部一点点腐蚀你的理智,瓦解你的信念,直到你自行崩溃,或是被那些看似诱人实则致命的“幻听”引入歧途,永远迷失在这片意识的泥沼之中。
【保持信念,勿信幻听】。
这简单的八个字,在此刻,重逾千钧。它是在这片认知地狱中,唯一能够指引方向的微弱星光。舰队能否穿越这片吞噬光与声、玩弄心与智的迷雾之墙,取决于每一个人能否牢牢守住自己内心的这盏灯。